《305的缤纷里》 001 井梨和晋今源结婚快一年了,可现在突然爆出来他们家里有个两岁的小朋友。 一时间,众说纷纭,给有关这段婚姻没断过的流言添了把火。大众似乎默认这是井梨与前夫姚现铭的孩子,更有人扒出当年井梨去美国处理事务实则是为了养胎和产后恢复。如今一看,时间什么的都对得上。 为晋今源鸣不平的声音又多起来,觉得他“冤大头”一个。 因为这件事,姚家内部也起了分歧,姚现铭父亲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明在确认事情真相后才会采取措施,言下之意很清楚——不认前儿媳所生的孙女。 董事长是这个态度,少董却不知收敛,高调表示自己会夺回女儿抚养权。 紧接着有人问姚现铭了,为什么你态度这么坚决?当初不知道妻子怀孕吗?姚现铭表示:“先前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做了爸爸,这是我作为丈夫的失职,如果知情,我坚决不会同意离婚。女儿是我和小梨爱情的结晶,我希望她在一个健康幸福的环境下成长。” 姚现铭的话引起一片哗然。商业豪门的婚姻与两个家族的利益挂钩,一般都是名存实亡,而且当初井梨和姚现铭离婚闹得十分惨烈,望星和姚氏的官司打到现在,动辄牵扯十几亿的资金链,现在说两家是死敌也不为过。 但显然,这位姚氏少董对前妻余情未了,毕竟这已经是他离婚后第二次明里暗里对井梨表达心意了,而且这回让人听出他有复婚的想法。 明显不把井梨的现任丈夫放在眼里。 在姚现铭看来,晋今源早就已经回归原生家庭,是豪门的“弃子”,就算对方年纪轻轻就在建筑界有一席之地也不过是平民百姓,给人打工的,和自己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前夫的话传到井梨耳朵里,她只回了“神经病”三个字,和对待上一次姚现铭的“公开表白”是如出一辙的态度。 但对于孩子的传言,井梨只字不提,这值得那些媒体仔细揣摩。 其实自从井梨和姚现铭订婚的消息公开,三大家族可以说是喂饱了全国的报社,以及满足了互联网上各路网友的八卦心。 豪门和娱乐圈层出不穷的抓马事件比电视剧还要精彩,其中涉及了权力、财富和人性。 说到底,有钱人家的争斗距离老百姓太遥远,再精彩纷呈,大多数人也只是透过图文隔岸观火,看到人性欲望是贪婪又黑暗的,世界是荒诞且戏剧的,终于有一天,他们领悟人家再怎么闹也几辈子不愁吃穿,豪门之争没有可怜人,理所当然攻击、谩骂,今天站队这个、明天又向那个开火,发泄自己没有投个好胎的怨气,躲在屏幕后面做高高在上的法官,其实私底下为了生计做小伏低,被领导扫地出门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 现实生活中真没太多人有闲情逸致张口闭口谈论有钱人的八卦,吐槽工作都没那个心力。所以一旦从舆论中心脱离出来,很多烦恼、压力自然就没了。 丢掉电脑、关上网络,会惊奇发现世界如此美妙——这就是“灿烂与雅致”的迎宾标语。 庄园坐落于南华市泉安县三伏乡,这里依山旁水,风景宜人,是城市人短暂逃离繁华喧嚣的首选之地,很多外地人也会千里迢迢自驾前来深入体验大自然。 大都市的波诡云谲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小地方的宁静一隅。 当初戴雨灿看准商机,豪掷资金拿下最好地段,自己当老板,时间和财富早实现绝对自由。后来有人看她赚了,陆续模仿,但灿雅的生意丝毫不受冲击。究其原因是戴雨灿不断推陈出新,变着法让客人在身心放松的慢节奏生活里还能体验各种有趣的活动,民宿管家和工作人员态度亲和友善、服务周到。 最重要的是有传闻这个庄园的设计出自着名建筑师晋今源之手,现代与田园结合式的建筑风格,大气又处处有精心小设计,让灿烂与雅致的居住场所成为后来者所不能及的优势。 一大早,戴雨灿作为老板就亲自带领了两队人马漫步田间,又为他们上早餐,贴心询问他们的体验感受,这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八点半钟,戴雨灿的屁股终于能挨着凳子,只见管家行色匆匆端着一盘餐点来到她面前, 有点无奈。 “这是被退货啦?” 戴雨灿一脸震惊,不敢相信谁会拒绝色香味俱全的营养早餐。 管家点点头,气得戴雨灿拍桌而起,“谁啊?对家故意找茬的吧!”撸起袖子就要冲锋的架势。 管家十分佩服她的精力,怪不得人年纪轻轻就能当老板呢? “东西间,交给您嘞。” …… 两分钟后戴雨灿端着原封不动的餐盘朝“东西间”走去,这是庄园最大最豪华的一间房,躺在床上就能获得赏日出日落的最佳视野,通风流畅,自带泳池和后花园,一般人还订不到这里。 戴雨灿恪守职业素养,先按了按门铃,没等里面有回应就刷卡走了进去。 清凉空气弥漫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幽幽静静的,一下就让人火气熄灭大半。 “姑奶奶,你是来避世的还是来度假的?” 从玄关拐进去,第一眼只看到坐在床边的美甲师,和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戴雨灿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一幕打击到,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能活得这么舒服,可以大早上没睡醒就躺着享受美甲服务。 民宿美甲师和戴雨灿用眼神打招呼,戴雨灿却没想着保持安静,“啪”一声把餐盘放下,坐下翘起二郎腿,阴阳怪气质问自己员工:“你不是十点钟才开工吗?” 美甲师笑笑不说话,专心工作。 这时,床头那摊黑又浓密的头发才有动的痕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床上躺了个人,薄薄一片,半死不活,她勉强扯开眼罩,哀怨看向制造噪音的地方。 戴雨灿欣赏井梨那张刚睡醒也不肿不垮的脸,虽说是素颜,可黑的眉、红的唇,色彩自然鲜明,肌肤白皙没有一处瑕疵,更没有任何操劳竭力的痕迹。 实在让人嫉妒。 欣赏够了,戴雨灿蹬掉鞋子整个人扑过去,癞皮狗一样隔着被子紧紧拥住井梨,实际不敢太用力,人太瘦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似的。 “居然敢嫌弃我的早餐?是不是就想要我亲自端来喂到你嘴里,井总?” 井梨稳如泰山,不烦不躁的任由戴雨灿“发疯”,只嘴皮子轻轻一动:“我想吃帕尼尼配冰咖啡。” “我看你想屁吃!”戴雨灿戳戳她翘翘的屁股,“你是避风头躲清静来的,放下你的大小姐架子吧。我们乡下没有麦当劳也没有肯德基,只有紫薯玉米豆浆,不吃饿着,反正美女不是喝仙水长大的吗?” 美甲师在一旁好笑,井梨撩一把碎发,不惧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看到了吧,我这十几年怎么过来的?” “笑屁,我还没问你怎么一大早就做上美甲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没什么办不到的。”井梨长长打了个哈欠,半坐起来撑着脑袋,一双眼立马多了层水雾,慵懒美。 知道她昨晚花多三倍的价格提前预约好,戴雨灿急得跳脚,阴阳怪气:“可恶的资本家到乡下还要压榨我的员工。你就不能十点以后再做?眼睛都没睁开。故意做给我看的吧?显摆你有钱?” 井梨把一只手凑近欣赏片刻,轻轻吹口气,“十点钟有十点钟要做的事,你也说了,我是资本家,有严格的时间管理。” 戴雨灿忍下把人丢出去的冲动,后悔怎么就一时冲动答应收留她了。 之后一个小时,戴雨灿坐在旁边干等,不知不觉把一盘子早餐吃完了,困得打盹。井梨结束时还十分慷慨问她:“你做不做?” 戴雨灿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手指头,放弃了,她总是一不小心把指甲劈裂,有一回大半夜去急诊拔甲,心有余悸。 早起一天领三倍的薪资,美甲师离开时满脸美滋滋掩盖不住。 井梨不紧不慢从床上起来,做了会儿拉伸,厚厚一把长发往后一抖,空气里立马充满馨香。 随手扔掉手里的紫薯,戴雨灿问她十点要干什么。 “该不会你出来还要工作吧?太可怕了,井梨你让我感到陌生。” “没有,”井梨面无表情去翻今天要穿的衣服,“电脑我都没带。” 戴雨灿深表怀疑,“那你这一箱衣服是?”昨晚凌晨两点,她追完一部韩剧正准备睡,突然接到这娘们儿电话,人在高速加油站。 井梨被各路媒体骚扰,公司大门都难出,是连夜“出逃”。 这次风波戴雨灿早有耳闻,对此,她一开始还是挺同情井梨的。 事件源于狗仔拍到井梨独自带一个两岁小孩在商场购物,之后又带回了家,外界都在猜测这是她的小孩。 戴雨灿觉得离谱,憎恶死看图说话的一群人。井梨是谁?怎么可能生孩子呢。 “他们怎么不堵晋今源?”按理说,晋今源也应该是那些人的重点围攻对象,很明显,孩子是谁都不可能是晋今源的。 问完,戴雨灿自己先明了,前段时间听耿俊说晋今源最近在忙一个重大项目,都住建筑所,封闭式工作。 “他不知道。”井梨已经二十五小时没合眼,又开夜车,但脸上一点疲惫的都没有,一张皮囊永远紧致,冻了层霜似的冷淡。 “啊?”戴雨灿怀疑自己是熬夜过头听力出错,不太确定发问:“你意思是他不知道自己‘无痛当后爸’?” 井梨不答,算是默认,这个反应把戴雨灿吓清醒了,大叫出声:“那真不会是你和姚现铭的孩子吧!” “别犯病。”井梨眉头轻轻一皱,厌恶藏不住。 戴雨灿乖乖收敛,“好吧,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晋今源?万一真误会了呢,再离一次婚?” 井梨气笑:“你要不想我在这住我现在就去县城开间房。” “你也不嫌折腾!算我怕了你。”认识十几年,戴雨灿知道这个女人说一不二,而且她当“井总”多年,执行力强得可怕,和她在一起实在压力山大。 本来她一个人开两小时夜车走高速就够让自己后怕了。 “我是觉得吧,这事让晋今源知道也没什么,更何况现在误会闹这么大。” 主要是姚现铭那厮也是行动够迅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争上抚养权了。而且因为井梨不正面回应,现在网上对她非议又涨潮,说她之前不敢公开孩子身份因为孩子的确不是姚现铭的,其实她在上一段婚姻存续期间就出轨了,现在公开是因为望星最近股价下跌,被姚氏压得紧,所以要趁机炒一波热度,搅乱一池浑水,利用姚现铭对她的旧情让姚家手下留情。 类似操作她一年前高调逼婚晋今源的时候就玩过,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一切都是为了炒作。股票其实和明星一样,有争议才有价值。 井梨也不需要顾忌晋今源,因为这桩婚姻一开始就是名存实亡,男方估计也压根不在意,甚至巴不得借题发挥提出离婚。 “现在你和晋今源在外界看来就是一对怨偶,相看两厌。”戴雨灿感慨一句。 “只是现在吗?”井梨似笑非笑,轻笑一声,点燃一支香烟。 想提醒她自己民宿是禁烟的,可戴雨灿看到在朦胧夜色里也变寥落的身影,忍住了,反正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闹得越大越好,”井梨突然来这么一句,缓缓吐出一缕薄雾,眼角捎了几分讥笑, “我就不信他还能在那个破建筑所住得下去。” 戴雨灿回味好久这句话,突然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大姐,你故意的?”前不久对她的心疼、担忧瞬间化为乌有。 井梨夹着烟,纤长身段怎么摆都袅娜,细长眉尾轻轻一挑,不置可否。 “我靠……”戴雨灿想骂娘,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之前就吵架了?” 这也是耿俊透露的,现在那哥们儿就是戴雨灿在南华的线人,她第一手信息全靠他。 前段时间耿俊感情失意,想约他们几个人喝一杯。只有晋今源去了,说是井梨忙也情有可原,毕竟她肩负重任,一个不留神就是上亿金额流失,结果那晚耿俊前前女友偶遇井梨在扫货,对方利用这个信息和耿俊重新搭建联系,企图复合。 但要挖到什么,戴雨灿知道还是得靠自己。 也是现在才知道,半个月前有一晚井梨喝醉了是姚熙桀送回家的,让晋今源碰个正着,从此两人陷入冷战。 “该说不说,我觉得你活该。要是晋今源告诉你他是去游泳结果喝得醉醺醺让吕逸送回来,你怎么想?” “我会请吕逸品鉴一下我新买的咖啡豆。” 戴雨灿恨死她唯我独尊的淡漠,“废话!因为吕逸和晋今源只是发小,可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他们更没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疼痛青春往事,晋今源也没有因为吕逸不理自己就故意找一个渣女谈恋爱逼人家就范。” 戴雨灿毒舌起来不比井梨要善良。 他们这群人当初能凑在一起,之后又能保持十年如一日的交情,就是因为拥有一些共同特性——家里不缺钱、爱玩、热情但自我,情义要讲,也不吝啬难听的真话。 这回,井梨沉默了,一张脸在缭绕烟雾里清醒着。 “而且吕逸人在英国,姚熙桀就在你身边,虽然他为娄岸杰做事,可也算你的左右手,说为你出生入死都不为过,正常男人都会有想法。” 不知不觉,香烟燃尽了,井梨丝毫不急,她一贯这样,说好点是从容,但也总有人看不惯她这份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漠然。 “你们不也都觉得,晋今源是被迫和我结婚吗?”井梨说这话时,口吻淡薄,眉眼间一丛揶揄也冰冷直白。 戴雨灿打个哈欠,语气萎下去,劝她:“快睡吧。” 给开了井梨的御用房间,戴雨灿实在撑不住,如今年龄上来了,又田园式生活太久,她有心也无力再做年轻时和闺蜜夜话通宵的事,自己回去倒头就睡。 不知道井梨是看着东方燃起一缕红亮才合眼的。 天亮了戴雨灿记起来问:“你这样出来小朋友怎么办?” 井梨最后选了条黑色长裙,她衣柜里冷淡的色彩居多,车里后备箱常年备有行李箱,时刻做好像昨晚那样出逃的准备。 很多人不知道,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女企业家其实并没有那么无坚不摧。 “家里,她跟着吴阿姨更好。”井梨坐在梳妆台前拍水乳,一张脸水润但五官线条凌厉,神态冰冷。 戴雨灿险些喷水,立马领悟,哭笑不得,“不是说美女小孩缘都好吗?” 可井梨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太亲小孩的“母亲”,就算有一天她真有自己孩子了,那也只是为了她的一番事业有个继承人。 提到那个粉嫩团子,井梨无动于衷,眉眼甚至呈现出一丝厌烦,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狗仔偷拍的那些画面,戴雨灿根本无法想象她居然会带一个两岁小朋友去逛街。 其实也有点怀疑井梨是否真在演戏,她的确有这方面天赋,表情再如何天生淡漠,眼睛一眨就显得人如何无辜。 “她和我在一起待久会哭,我受不了。”井梨如实说,一点都不惭愧,也毫不心疼。 戴雨灿忍笑感慨:“果然不是亲生的啊。那你怎么不把她带来我这里,其实我觉得小孩子在这里还能放开一些,毕竟她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她开始美美幻想,“说不定她亲我呢?” “你?”井梨投以一记怀疑眼神,提醒戴雨灿记起她几年前和自己表哥小孩抢零食把人弄哭的事。 “我答应过她妈。” 把瓶瓶罐罐往里一推,井梨注视着镜子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语气没有放轻,提起故人,态度强硬。 空气徒然就陷入安静,窗外阳光正好,徐徐秋风拂过白色窗帘,让房间变得忽明忽暗,山间鸟鸣格外嘹亮悦耳。 “我觉得吧,你还是得找个机会和晋今源说清楚,而且毕竟孩子爸爸是刘……” “孩子没爸爸。”井梨平淡出声纠正,紧接着听到一声脆响,是戴雨灿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井梨被逗笑:“你干嘛?” 戴雨灿满脸悔恨,“对,没爸爸。”这么可爱的孩子和那个狗屎贱男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她愤怒得不行,井梨一如既往平静,起身朝外走,“我十点预约了做手工。” “你是不是早有计划来我这儿了?怎么什么都给自己安排好……” 庄园里有专门的手工体验屋,做项链的、染布印花的,一应俱全供游客选择,为此戴雨灿包了一个山头拿来种各种不同的花,她自己做老板都没耐心做过,这回跟着井梨体验一把,确认自己是真不适应弄这些。 可身边的女人,全程一句废话都没说,安安静静,老师只教开头井梨就领悟了,一做到尾,想象力丰富、专注、手稳,戴雨灿啧啧感慨不愧是天赋异禀的“学神”,不然怎么人家能念世界名校,年纪轻轻就是“女企业家”? 明媚光圈里的井梨身上多出的是一份岁月沉淀后的娴静,无解的精致侧脸,淡然的神态,安静美丽如画。 少女时期的井梨绝不是这样。 “你要不想做就回去做你的老板娘,不用勉强自己陪我,我本来就想一个人。” 戴雨灿伤心呜呜两声,骂她无情冷血,却也真的把一团糟的东西扔掉,伸个懒腰看似不经意提:“上个月,学长带他未婚妻来这旅游,也住在这里,我们俩聊了挺久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我继续追问他的近况还是好奇他女朋友长什么样?”井梨说话的时候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手里动作不停。 “都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不然也不会现在才告诉你。”戴雨灿托腮望向外面,遍地的花在一阵微风中轻轻摇曳,缤纷迷人眼,秋日依旧刺目的阳光悠长,美好得让人忘记时间,“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上次聊过之后,让我突然怪怀念305的。” 井梨没理会她一时兴起来得莫名其妙的怀旧,向老师请教如何拆胶。再坐回去,戴雨灿已经离开了,里面真发生一起投诉,需要她亲自出面解决。 做手工是个极其消耗光阴的过程,井梨平时从不碰这些,一是没兴趣,二是觉得浪费时间,二十二岁以后,她过的永远是华尔街凌晨四点的时间,追逐日出,不会随夕阳坠落,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时刻紧盯曲线走向,处理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协商不清的合同、纠缠不清的内忧外患,奇怪的是,这样她也并不觉得白驹过隙,只是清醒捱过每一秒,时刻警惕自己会不会有杀身之祸,有没有留有漏洞让有心之人一招击溃。 这期间,她身边从没少过伴侣,营造给外界一种放浪多情的感觉,仗着镶金的身份、钱权随心所欲,忍受不了一点空虚。这一点,倒是和少女时代重合了。 实际上,井梨还真是“不能一个人睡觉”,她需要有人在身边的充实感,不然总觉得下一秒穿透空气而来的就是子弹。 身体毫无预兆抖了一下,井梨缓缓睁开眼,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却通体冰凉。 这次“出逃”,她承认自己是冲动了,没告知任何人,丢下一整个集团,不闻不问等她决策的一切事务,跑到乡下耐着性子做手工,就想尽情挥霍时间。 但终究,能无所顾忌、有足够底气不回首、不展望的年岁离去太久,无论如何也找不回那种快意。 四周静悄悄的,屋外突然扬起强劲的风,花瓣浮在蓝天白云下,像起舞的蝴蝶浩浩荡荡过境,遮天蔽日般,没有束缚的自由自在。 戴雨灿刚才提起的人,井梨也很多年没刻意想起过,但她们其实每一次交流提及的无非都与305有关,毕竟那是共同的记忆。 只是有些人,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人,永远活在记忆里。 此刻望着漫天花瓣,很久以来井梨第一次忆起305洁白的李花,春天的时候纷纷扬扬,没此刻的恢弘惊艳,却也足够让人回味一生。 002 午休过后,井梨去了健身房,戴雨灿也跟着全副武装。 井梨每周要进行三次普拉提,从容游刃,戴雨灿根本跟不上她节奏,一度怀疑自己是太久没和这个女人独处,搞不清楚她是怎么变得如此“变态”的。 如果按照现在的说法,以前的井梨是那种可以疯玩一整天,夜晚脱离人群才偷偷钻研难题的“卷王”。她去网吧不是玩游戏,而是搜罗各种变态题目、不同魔方玩法的教程、观摩比赛,又或者是研读新鲜出炉的外文文献,如果不是接触更多的是在校只顾谈恋爱、行动懒散的井梨,谁都会觉得这是个疯子,打心底害怕这种高智商学神。 但其实井梨是天赐的好脑袋,各方面条件优越,只是看她想不想利用、如何以及什么时候利用的问题。 成功人士总是自律的可怕,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好体魄,重压之下根本承受不住,像一颗树,只要有点松动的痕迹,就会被人连根拔起。 突然之间,戴雨灿也能想通井梨“爱上”运动。 两个小时后戴雨灿腰酸腿软地出来,路过咖啡厅惊奇发现井梨一身悠然坐在那里,对面坐有一个男人。 两人都是气度不凡的男女,坐在角落也格外醒目。 戴雨灿趴到玻璃窗,不敢相信姚现铭会出现在这里。 庄园开业那段时间正好是他们两人新婚,当时姚现铭跟着井梨来剪彩,住了几天。 井梨洗过澡换了一袭白色抹胸长裙,长发随便一披也盖不住流畅纤薄的肩颈线,即使坐着从头到脚的轮廓也窈窕、清晰,一张素面像敷了妆,冷淡矜持的表情,气定神闲喝咖啡,当对面的男人不存在。 “让我见孩子一面。” 姚现铭中午开完会直接驱车赶来的,衬衫西裤,翘腿坐在那里一副谈判的架势,同样是傲慢不可亵渎的姿态。 其实他并不像外界所认知的那样能力平庸,也并非深情到犯蠢。认识多年,井梨太了解这个男人,轻笑一声:“你现在是在命令我?” “井梨,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我也问心无愧。我们无法携手走下去,对此我一直感到遗憾。当初我们离婚不过半年你就再婚,我也从来没有公开说过什么,但是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事关女儿,这一次我不会让步。” “你搞清楚一点,半年只是领证公开之后的时间,在此之前你不是已经另找女朋友了?” 姚现铭似乎早料到她会聊这点,不耐抚了抚眉头,“我解释过很多次,那是误会……况且,在那之后你还不是和我上床?不然女儿怎么来的。” “停,”井梨比他更烦,手轻轻一摆,“我没义务听你在这里自证清白,还有,你以为我会介意那些?” 一句话让姚现铭脸色沉到底,他深吸口气,面色冷冷和她对峙:“是,你那时候就有男朋友。我们结婚以后,你做的那些的确比我过分多了。” 井梨把手指放到嘴边,轻咬着笑,每次她做这个动作天生带媚一般,目光像丝缠在男人脸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气焰狂妄。 姚现铭体内一阵气血翻腾,知道她在嚣张挑衅,恨不得把人掐死。 气氛僵持间,戴雨灿捧着两盘甜品摇曳生姿走过来,笑得殷勤:“光喝咖啡多无趣,都是熟人,尝尝我们甜品师新研发的蛋糕。” 姚现铭难能心平气和面对她的好友,认定戴雨灿是过来当帮凶的,忍了再忍,偏头看向窗外。 井梨好整以暇盯着戴雨灿,看破不说破,由着她看热闹,拿起勺子挖一口放进嘴里,很快就毫无情绪评价一句“甜死”,勺子一扔站起来,对姚现铭说:“我到时间出去散步了,一起?” 在场的其他两个人不约而同怔住,戴雨灿搞不懂她为什么态度突然变了。 姚现铭不为所动,目光在那张姣好面容上巡视,恨不得剖析。 十秒后,起了身跟过去。 五点多钟,太阳开始落山了,余晖烧到天边,云层隐约呈现连绵的红,微风送来一阵清香又送走一阵炎热。 田间风光,的确能安抚想要短暂远离喧嚣又无处安放的灵魂。井梨好像是真来度假的,悠哉安静漫步期间,姚现铭和她并肩行走,浮躁的心渐渐回落,无知无觉享受其中,偶然间转脸,看到井梨心无旁骛,侧脸依旧情绪淡薄,路边高高摇曳的芦苇时不时将她湮没似的,点点夕阳闪烁的光在她脸上跳跃,美得令人注意力失守。 如此静谧的一幕,几乎让姚现铭产生错觉——两人回到了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那时候的井梨也像现在,眉目间厌世的漠然下总有忧郁,淡淡的怅然若失,让人忍不住守护。 之后姚现铭得知,那时候她刚结束上一段恋情,他很嫉妒那个男人,同时不太相信失恋的井梨会如此真实、平凡。 “看够了吗?” 井梨淡淡一句警告惊醒追忆往昔的男人。 姚现铭嘲弄一笑,“突然想到,认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慢慢散过步。” 他们都不是属于这种环境的人,生活永远繁华、匆忙。 “你今天来,是要和我感怀过去?” “井梨,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有和你重头开始的想法,即使现在你和晋今源在一起。我也幻想过,你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所猜测的那样,这个时候公开孩子,好歹念及一点我们的过去。”说到最后,姚现铭摇摇头,“看来是我想错了,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井梨嘴角微微一扬,脸上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你今天来不过是看我态度,如果我识好歹,你会高抬贵手,让你父亲放我一马;如果我不领情,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对我下死手。” “我说了,信不信由你,我从没想过在商场上对付你,因为我一直不认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与利益挂钩。” “首先你得有那个能力,”井梨停下里,伸出手指点点他胸口,口吻充满轻蔑,“再来假惺惺向我施舍你的怜悯。” 姚现铭猛地捉住那截细腕,下颌绷得死紧,怒火在心底叫嚣。 知道他再一次被激怒,井梨没有丝毫慌张,反而气定神闲笑了。 没有哪个男人可以若无其事任由一个女人这样“羞辱”自己,作为富家公子,姚现铭始终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没有天分,只是作为独子在家族集团里得过且过,所以井梨甚至不愿榨干他仅作为“姚氏大公子”的价值就把人踹了。 他爱她,她却肆无忌惮践踏他的真心和一次次鞭挞他的自尊。 目光盯着她刚做的美甲,姚现铭想起刚在美国认识她时,她也是做的粉红美甲,那时候他觉得新奇,自认为窥探到她内心柔软、跳脱的少女一面,无法自拔沦陷。 可两人撕破脸的最后,井梨告诉他: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他。 就算整个姚氏会和她作对她也毫不畏惧,只要能和他离婚。 姚现铭觉得自己的十年青春喂了狗。 但现在告诉他,她悄悄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儿,姚现铭那些至今都盘亘于心的哀怨和仇恨瞬间烧成灰烬。 当初井梨单方面撕毁联姻“合约”,让姚氏一度陷入危机,这一年多来,他父亲步步紧逼,势必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前儿媳一个惨痛教训,姚现铭都无法想象她一个女人是怎么扛过来的,又深知井梨有足够的能力。 可这场战争似乎没有尽头。知道她被媒体包围,面临巨大舆论压力,姚现铭凭直觉来到这里,并不是冲动,他本来就渴望和她能组建一个圆满温馨的家庭。 只可惜井梨从头到尾只是利用他,在他看来由爱开启并且有爱的一桩婚姻,于井梨不过是一纸婚书、一整个姚氏,本来以为她多少会一些怀念,可姚现铭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的狠心与绝情。 “夫妻一场,我来是亲自告诉你,如果你一点情分都不念,我会上诉,要回女儿的抚养权。” 井梨轻轻挣开他,幽幽一笑:“你也说了,认识十年,做过三年夫妻,你应该很了解我才对。情分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最不值钱也最没有意义的,本身就毫无价值的东西,拥有只会是累赘。” “真的一点都没有吗?”姚现铭冷笑,不紧不慢将还留有她余温和香气的手插进口袋,整个人又是傲慢轻佻的,“你对晋今源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吗?那当初何必把人抢过来。” 他紧盯井梨,亲眼目睹她眼中闪过一丝怔忡后又无法克制心底的羞怒,在发作前冷漠如斯留下最后一句告诫。 “法庭见。” 远处,一辆黑色别克低调停在已经寥落的暮色里,被那些自由生长的花草藏匿起来,可车里的人却能清晰看到田野间那对在天地里格外渺小又出挑的男女。 风突然变狂,一轮巨日撒下的火种便在漫山遍野肆虐燃烧,井梨独自站了许久,像被围困在那场火中,彻底成了虚影。 * 晚上有固定的乐队演出环节,结束后几帮游客聚在一起唱歌,井梨喝了点酒,在起哄声中大大方方走上去献唱。 “我不回首,让风吹个够,多冷也独走,身后是那爱与仇,朋友早已远走,我缺少开心开心的时候,我只有不停地走,我始终在你在你的背后,把温柔藏在胸口……我不知道,谁为我停留,有谁在前面等候,在那为我忧愁,今后不管爱与仇,让我冷冷地走。” 她先前吼得嗓子有点哑,反倒意外贴合这个旋律,戴雨灿在台下一片摇晃的电筒灯光中静静凝视对着话筒用心吟唱的女人,眼眶无知无觉被泪水烫过一遍。 中途有工作人员匆匆赶来,告诉戴雨灿有辆车停在庄园外面几个小时了,但又不是他们可以管辖的范围,所以不能把人赶走,现在天黑了,怕有什么情况,所以汇报一声。 戴雨灿实在听不下去,借这个机会风风火火出去了。 可去到时车已经开走了,戴雨灿骂骂咧咧,让他等着的,再来一次绝对不会放过。刚一转身,想到什么,问:“监控拍得到吗?” 又去了趟监控室,车窗是全防窥,但车型和车牌都是陌生的,戴雨灿心头最后那点疑虑也不得不打消。 也是,晋今源可不是姚现铭,他不会也没理由丢下设计稿专程来一趟。 井梨一通电话催命似地打过来,炮轰她是不是抛下自己去和男人幽会,戴雨灿无法,平复了下心情又匆匆赶了回去。 人群散后,戴雨灿陪着井梨坐在花园的草地上喝啤酒,配点现烘的猪肉干,都记不起什么身材管理了。 月亮高悬在天空,中秋已经过了,还是又圆又亮,孤高着,云都远远飘荡。 “我越来越能理解,我妈为什么喜欢这首歌。”井梨似乎坐累了,灌一口酒后扭过头。 眼神一碰戴雨灿就知道她想什么,慷慨掀开自己披肩,井梨就像只小狗温吞凑过去,舒舒服服躺在她腿上。 戴雨灿撇嘴,“你倒是会享受,万恶的资本家。” 井梨闭起眼,哼哼一笑,“说这种,戴老板。”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这是小本生意,而且我员工福利超好。” 井梨懒得和她争论,很久没人说话,戴雨灿以为人睡着了,试探问一句:“你和姚现铭聊了什么?居然避开我,亏我还好心给你送蛋糕。” “你明明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还不了解你?而且,那是什么狗屎蛋糕,我又不是晋今源,想齁死我直说。” 戴雨灿没想到她会提晋今源,可似乎是无心的,顺嘴就带过,人又是醉的。 “什么看热闹,我是出面让他搞清楚这是谁的地盘,要敢欺负我戴雨灿的姐妹,让他出不了灿雅!” 井梨哼哼一笑,嗓音明显混沌了,“他是亲自来提醒我,做好打官司的准备。” 戴雨灿心一“咯噔”,不知道该笑还是紧张,“他要告你?就为了争抚养权?” “嗯哼。”井梨丝毫不在意,她向来如此,火烧眉毛了还能淡定走几步。 “这大哥也太搞笑了,不说别的,他怎么这么笃定孩子是他的,怪不得你说他神经病。”戴雨灿啧啧感慨,“姚老登还知道要亲子鉴定呢,要不怎么说子不如父。” 井梨嫌她声音大,拨一缕头发遮住耳朵,说:“我们离婚前两个月吧,做过一次。” 傍晚那会儿姚现铭提了这茬,井梨才想起来,他笃定孩子是自己的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我靠!”戴雨灿直接把人拎起来,厉声质问:“你是多饥渴,再说了,当时你不是有小男友吗?还回头找一个已经不干净的男人上床,井梨,我对你太失望了。” 井梨坐得不稳,摇摇晃晃的,讪笑解释:“纯属意外。” 毕竟当时两人没公开离婚,井梨从酒局喝醉回家,发现多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家里的男人,要把人撵出去。姚现铭起初还照顾她,无微不至,最后也被激怒,质问她现在就找别人是什么意思,两人吵得天翻地覆,该砸的都砸了,最后打到床上。 也是那次之后,那间婚房算彻底废了,第二天井梨就搬出去,把领证提上日程。 “他强迫还是?”戴雨灿愤愤不平,都做好发火的准备了,结果听井梨说:“你觉得他能强迫我吗?而且要不是他技术好,这婚也不能维持三年。” 戴雨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面无表情把要倒在自己肩头的人推走,“滚你的。” “干嘛?不让我住这儿啊,凭什么,这是我老公建的。” 就这一句话,让戴雨灿笃定这女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还知道晋今源是你老公啊。” 井梨揪自己一缕头发玩,沉默不语,像闹别扭的小朋友,看得人心软软,戴雨灿动动手指头,逗狗一样压低声音:“欸,那你说说,晋今源技术怎么样?哎呀真令人好奇……” 井梨咬了下嘴角,把人拽到自己面前,凑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安静几秒后,一声爆笑惊醒天上越来越多的星。 戴雨灿笑得喘不上气,“这得亏是你俩结婚了,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得了吧,就你?要是现在让你碰到他任何一个前女友,你也能好意思贴脸开大。” “那自然也包括你了呀,嗯,应该是‘得亏你俩在一起’。”戴雨灿语气突然贱兮兮的。 闹过一阵,井梨忽然安静,仰头望着天空神情恍惚,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戴雨灿沉默凝视那张清寥侧脸,心里莫名有些堵得慌,叹口气,主动把人摁到自己腿上,井梨没有挣扎,顺从躺了下去。 “我觉得,你还是得趁早把话和他说清楚。” “干嘛非得是我先找他啊。”井梨不爽。 戴雨灿想了想,认真回答:“本来你也有错嘛,你说说,你酒后乱事多少回了?” “我和姚熙桀什么都没发生。”井梨突然竖起一个手指,口吻郑重为自己申辩,“那天酒局是临时组的,对方几个油腻老男人非要去酒吧那种地方我又什么办法,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去就去呗,谁知道那天状态不好,没喝几口就晕了,是刚好碰到姚熙桀,他才会送我回去的。” “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 井梨不耐烦翻个身,“他自己喜欢误会,一言不合就玩冷暴力。再说了,我现在和姚熙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他也早就知道,难不成我每次都要解释?姐累了。” 戴雨灿觉得此刻自己化身幼师,有的是耐心和精力,“可你自己说的,每次都是他低头,你也该低一次了吧?两个人要是想要长久过下去,双方都得妥协。何况说句公道话,这次就是你不对,你明知道他最介意什么,还故意往他心口上扎刀,哪个男人受得了。” “睡着啦?” 怀里人半天不吭声,戴雨灿知道她是装的,故意骚扰。不一会儿,闷闷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那你说,我要怎么哄?” 戴雨灿心底小小欢呼一声,暗自窃喜,给她出谋划策:“你今天不是串了手链吗?拿去送给他呗,就算示好了,要不要是他自己的问题。” “那是我给自己做的。” 戴雨灿一下垮脸,想把人扇醒,冷声揭穿她:“给自己做的围这么大,做的狗链子啊。” 井梨埋起脸来笑得肩头止不住抖,小声辩驳:“什么嘛,他的手腕也很细的好吧。” “那说好了,东西你一定得送出去。” “你就这么希望我俩和好?”井梨突然翻过身,一脸机灵,两只眼亮亮的,“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一个劲儿指责我自私、强势。” 戴雨灿突然语结,表情悻悻的,有点可爱,井梨捧她脸端详两下,做个飞吻,“不过我原谅你啦。” “你们都是我朋友,我当然希望你们好。当初是太突然了,我也挺芥蒂你居然连我都瞒,我可是每一段恋情,包括谁追我、和谁暧昧都告诉你,心里有点不平衡。”戴雨灿眼圈红红的,突然就多了点鼻音,“不过后来我觉得我不该怪你,你和晋今源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在一起又分开,纠缠这么久,作为你的好姐妹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太失职啦。” 井梨表情清明许多,望着高又辽阔但似乎触手可及的苍穹,摩挲着戴雨灿的手,释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你居然喜欢那谁这么多年,算我们扯平了吧。” 也许有些感情注定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因为太想守护。 出了片刻神,戴雨灿再抬头望天,发现远处有片云不知何时穿过了月亮,混沌了月光,也就不再往前走了。 耳边突然飘来一声低喃,听得不真切。 “灿灿,我就只有你了。” 戴雨灿这才感受到掌心里那团没有边界的热流,心猛地一酸。 以前她老介意自己不是井梨最在乎的那个,友情其实比爱情更狭隘,可时间一晃走到今天,陪在她们身边的还是彼此。 脑海里又开始回响那句歌词——朋友已远走。 是啊,如今井梨身边真的只剩下她了。 003 新学期返校第一天,才七点多一些班级就已经闹哄哄了,隔了一个寒假,朋友间似乎有更多说不完的话。 悄悄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蔡秉才夹着课本走进去。当然,要不是有人使劲咳嗽两下也无人注意到他。 空气瞬间安静,台下一个个表情严肃,但其实都用眼神交流在骂人,心想这男的过了年回来怎么还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果真是四十岁离异独自带娃所以内分泌失调? 蔡秉先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写下授课内容,粉笔一扔立马抽出湿纸巾捻了捻指尖,犀利目光扫过台下心不在焉的一个个,提高音量,“新学期还是老规矩,先点个名,等会儿再把这个名单传下来挨个签字。” 点名的最后,大家都注意到有两人的名字连念都没念到。蔡秉将名单往第一排一甩,找了一下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又是这臭小子,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刘息跃,给我记他名!” 虽然现在连早读铃都没打,但南华第305中学的高一一班向来都是定以七点半为上课时间。学校领导也默认这一点,有时候七点二十五分在路上碰到一班的人也会帮蔡主任把人扣下来。 班长刘息跃应了一声后台下鸦雀无声,几秒后,响起一个尖尖的嗓音: “老师,井梨也迟到了呀。” 张妍举起手,眉头一扬,指尖往旁边的空座位点两下。 “井梨人在国外呢,蔡老师她和您请假了吧?”这句话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一班人立马开始交头接耳,女生们拿长长的袖子遮住半张脸有意无意多往窗外瞥两眼,觉得也没这么困了。 “就是,井梨才不会迟到。”坐在刘息跃前面的女生紧跟着阴阳怪气一句。 帮井梨“说话”的男生是三班的闻识乐,女生是她的好姐妹戴雨灿。 大概是去年底,新转学到305的井梨经常被人偶遇她和闻识乐一起走,于是有他俩是男女朋友的谣言传出来。后来井梨通过闻识乐的关系和戴雨灿、刘息跃玩到一起,因此作为一个转学生,她比一班很多人都还要快地融入了这个集体。 蔡秉斜睨一眼半个身体挂在窗台闻识乐,对底下一群八卦脸说:“井梨同学请假了,到时候如果学生会的查人刘息跃你负责说明,不行就让他们来找我。”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稀奇,听蔡秉这口吻,怎么感觉井梨请的是长假?而且有些人心底暗自不爽,认为蔡秉是势利眼所以才对井梨这么宽容。换做是他们,就算真吃坏肚子请半天假都得和蔡秉磨半天,而井梨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就三天两头请假,后来有国际部的同学在洛杉矶碰到她,敢情她请假是出国玩儿? 不过这帮人有再多怨气也没用,谁让井梨上学期期末还考了年级第一,压根不像一个从十八中国际部转轨到普通中学的“富家小姐”。也因为这样才逐渐打破了305一开始有关这位转学生的种种猜测——她是家里破产了才转学的、不学无术只会谈恋爱。 巴赫曲悠悠打响的时候,整层楼飘过一阵哀叹。 铃声结束后世界一片静默,偏偏这个时候有人不紧不慢从空荡荡的楼道走来,在教导主任的班级门口悠哉道别。 “下午球赛见,源哥。” 开学第一课就是魔鬼数学,台下本来各自都在酝酿,这时候忍不住纷纷抬眼,看到楼道口多出两个人。 许俊哲往教室看了眼,但没多停留,打着响指路过的,猖狂至极。 他是因为去老师办公室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可真正姗姗来迟的人同样嚣张,打了声报告就想堂而皇之从前门进来。 蔡秉双手撑在讲台上毫无过渡就开始授课,眼皮都不抬一下,呵斥:“走廊站着去。” 全班屏息,看到门口那个身影脚步一顿,老老实实退回去,到栏杆边上才不紧不慢转身,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在阴沉天空下格外清晰,一般人穿都显死板的校服被有些人随意挂在身上格外轻薄有型。 张妍一脸同情看过去,双手托腮,用口型说了句什么,晋今源只有深邃眉眼动了,散漫一笑。 见他两人眉来眼去的,其他人陆续挪开目光。一些女同学要怪就怪蔡秉在“同性同桌”政策实施之前安排了张妍和晋今源同桌,让某人抢占先机。 虽然开学第一天大早上就上演了这么多精彩戏码,不过在蔡秉的感染下,全班四十九人还是迅速进入状态。 戴雨灿早餐也不吃了,戴上眼镜跟随讲课节奏写写画画,一边做笔记一边骂,一如既往痛恨数学。 站在窗外的少年站姿闲散,但腰背挺拔,盯着黑板的一双眼是亮的,脑子明显在转着。 落一早上的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停了。 新学期第一节课不算太难熬,大家都知道蔡秉还没真正上强度,所以这点挑战对于实验一班而言还不算什么。 一下课蔡秉接了通电话就急匆匆走了,毕竟是教导主任,公务繁忙。人一走,班级保持沉默不过半分钟就渐渐热闹起来,吃早餐的、聊游戏的、搭伙去厕所的。 张妍还在收拾课本,一袋早餐突然扔到眼前,她故意等了两秒,无聊玩弄塑料袋,歪着脑袋对窗外的人说:“我都不饿了。” 晋今源双手插兜,挺装逼一个动作但他做出来就是赏心悦目。 “巧了不是,正好我没买你喜欢吃的。” 张妍一愣,视线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停留片刻,抄起那带早餐砸过去,气鼓鼓不再理他了。 见他们气氛紧张,前后桌的人都假装各忙各的,晋今源没说什么,从后门绕进来,在张妍起身要出去的时候稳稳落座外面的凳子,也不管她,自顾打开塑料袋,“这是十八中那边的花卷,上回你不是说想吃?” 十八中在另一个城区,和305是南辕北辙,他们学校门口有家包子铺的肉花卷特出名,张妍是看井梨经常吃闻起来可香才和晋今源提过一嘴。可上学期他都无动于衷,她还沮丧过一阵子。 “可我今天就想吃莲蓉小馒头。”张妍靠窗台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很不讲理。 “可我今天想吃这个花卷,你和我一起尝尝。” 晋今源气定神闲,完全不像别的男生在暧昧期间的殷勤,依旧我行我素,完全拥护自己的想法。 张妍心口闷闷的,却无法抵挡他那句“你和我”,拿乔够了,一脸不情愿坐下来,从他手里夺过一个花卷,咬一口就说:“不好吃。” “我觉得还行。”青春期男生咬一口就抵女生十口了,但晋今源吃得不粗鲁,咀嚼的时候腮帮子小幅度动,显得下颌线更锋利,表情是冷的。 张妍问他:“你今天就为了买这个才迟到?” 晋今源伸手把摆在桌上的一张纸条拿起来,揉成团,随口一答:“算是吧。” 刚才随堂小测,在大家都抓耳挠腮的时候晋今源就心算出答案了,接收到张妍可怜巴巴投过来的目光,他随便撕了张纸把解题步骤大致写下来,趁蔡秉不注意折起来砸给张妍。 蔡秉看他开始动笔,更恼火,认为这么简单的题目他也要动笔是过年把脑子睡坏了。 后来随机提问,张妍果然中奖,可她从容流利把解题步骤和答案都说出来,是被抽到的几人里答案唯一得到蔡秉首肯的,但最后刘息跃上台板书的那种解法才是蔡秉的官方答案,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从那时候开始张妍就有些挂脸,不满晋今源故意写个比较简单但步骤多的解法让她难堪。 都知道她数学不好,可暧昧对象是晋今源还不能装一下逼,张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刚才的确不是用那种解法。” 突如其来的解释,晋今源说得挺心不在焉的,张妍听了却心花怒放,又咬了口干巴巴的花卷,捏着嗓音对他说:“你今天就坐这里吧。” 其实不用她说,晋今源已经把书包啊、衣服啊放下了,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座位。 “你不好奇井梨为什么没来吗?”张妍忍不住追问。 虽然他现在对别的女生毫无兴趣,张妍却有点害怕自己拿捏不住这种内核过于稳定的男生,如果到时候两人真交往了,她觉得该哭的人是自己。 “你同桌不来他就能挨着你坐了呀,这才是重点。” 头顶传来一个娇娇软软的女声,张妍顿时警铃大作,转脸的同时余光瞥到晋今源掏出一个花卷连同一杯豆浆递过去。 “十八中的花卷?那今天我可以吃几口早餐。” “你不吃扔了也行。” 吕逸没搭理晋今源,而是对张妍说:“托妍姐福才吃到的花卷,我可不舍得扔。” 四周这么多人都看到晋今源不仅是给她买的早餐,张妍本来有些羞恼,心酸酸涩涩的,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也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无理取闹的立场,面对和心仪男生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她需要尽量彰显气度。 可听到吕逸这么一说,张妍心情又瞬间放晴了。 吕逸和晋今源又聊了几句,张妍这才得知晋今源已经很多天没回家了,元宵都没在家过。当然,他们家在南华有很多房产,就算晋今源不在学校公寓待,想住哪套都行,吕逸口中的“家”是晋家人都在的地方。 去年底有关晋今源身份的传言在305传开,说他其实是被抱来养的,小他三岁的弟弟才是他父母的亲生小孩。 张妍从不敢和晋今源提这个话题,此刻听到他和吕逸的谈话,便猜想他是不是和家里闹了什么矛盾,想开口安慰都无从下口。 晋今源脸上没什么情绪,拿井梨放在抽屉的魔方扭来扭去,好看的手快出残影。 吕逸走后气氛一度冷场,张妍有点不甘心,主动打破沉默:“还剩一个花卷呢,刘莆仙你吃早餐了吗?” 问的是班里家庭条件有点困难的女同学。 听她突然叫到自己,刘莆仙有些窘迫,摇摇头。 “我给我后桌吃怎么样?”张妍凑过去轻声细语地问。 晋今源手腕一转,手里魔方就变成每面同色,他随手放回去,并没觉得多畅快,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就起身去找耿俊。 张妍目光紧紧跟随,隐约听到他们在商量下午篮球赛的事,偶然和最后一组的戴雨灿对上视线,她若无其事挪开,把晋今源放在桌上的羽绒服套到自己身上,捋了两把马尾。 “妈的,井梨每次不在晋今源都要坐那边去,能不能举报给蔡大饼啊?”戴雨灿刚嗦完一碗凉透的粉,把擤鼻涕的纸用力砸到桌面。 刘息跃皱眉笑笑:“不至于吧,井梨都没说什么。” “井梨要是说了什么,我绝对替我姐们儿出气,每次他俩坐一起我都觉得是晋今源弓虽女干了井梨的座位。” 眼看快到上课时间了,刘息跃估摸着提醒她收拾桌面也是白瞎,索性自己动手,反正最后垃圾也是他扔。 戴雨灿心安理得给他腾出空位方便操作,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刚好这时耿俊几个来找刘息跃,“跃哥,下午球赛能上吗?” “必须能啊,虐爆他们!” 戴雨灿嫌他们吵,白了刘息跃一眼,起身越过大半个教室把井梨的魔方拿走。 巴赫铃再次准时响起,戴雨灿和晋今源在过道狭路相逢,一时间好像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戴雨灿干脆直接举着魔方到他眼前,语气刻薄:“就你能扭?井梨这块四阶五魔方也就几百块吧,想玩自己不会买?” 就只剩下他们还站在原地,气氛顿时蛮诡异的,张妍紧张看着,看见晋今源肩膀一动,斜了半个身位让戴雨灿先过。 他足够淡定,这种情况下让戴雨灿更炸毛,怒气冲冲撞开他走了。 刘息跃忍不住说她:“你惹他干嘛,还是俊哲的好兄弟呢。还有,你把井梨魔方拿过来几个意思,羞辱我可也是羞辱你自己啊。” “你什么时候和许俊哲这么熟了?”戴雨灿眼风似刀扫过去,扬起下巴和他划清界限,“你不会扭别带上我,我上次看井梨玩也学会了。” 刘息跃压根不想理她,看到语文老师走到门口了,立马大喊一声:“起立!” “要死啊!”戴雨灿捂着耳朵匆忙站起来,毫不怜惜把魔方随手扔给他,“给我扭乱,姐给你露一手……老师再见!” 还好全班声音够嘹亮,才掩盖了戴雨灿乱入的这一声,她脸烫得不行,偏偏刘息跃笑得直不起腰,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引起所有人目光顿时望向这边。 “吵死了,也不知道井梨怎么和他俩玩起来的。”张妍嘀咕一句,眼神充满鄙夷,再仰脸去看身边的少年。 晋今源似乎不屑围观这种热闹,侧脸冷淡,没有表情的时候会让人敬而远之。 * 中小学开学前一晚,街上少了很多浪荡自由的影子,如果是住宿生这个时候已经返校了,想着怎么应付宿管。 网吧又是另一番光景。晋今源打帘而入,门口几乎没地方下脚,各种雨具东歪西倒的,迎宾地毯被踩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最后晋今源问前台人员要了个塑料袋,把湿哒哒的伞装起来。暂时还没位,他又出去抽了两根烟,再进来的时候扫了眼依旧满满当当的机位,目光首先是被在清一色游戏界面中格外突兀的魔方教程吸引,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研究这个,挺奇葩的。 坐在屏幕前过于专注的身影也格外吸睛。 网吧开有暖气,大多数人穿得很单薄,姿态粗犷,浓浓颓靡之风,时不时飙两句脏话。而画风过于清新简约的屏幕前坐着的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单薄肩线依旧清晰,背脊挺拔,半张侧脸印在白光中,饱满光滑的额头、细长高挺的鼻、褶皱自然的眼皮像素描笔一气呵成的作品。 晋今源一开始并不确定这是井梨,所以看了很久。 就像上学期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堂课,一向喜欢把时间提前的蔡秉姗姗来迟,一班人注意到他领了个没穿校服的女同学,一时间完全没有顾忌地窃窃私语。 就像上学期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堂课,一向喜欢把时间提前的蔡秉姗姗来迟,一班人注意到他领了个没穿校服的女同学,一时间完全没有顾忌地窃窃私语。 那时候他和张妍还是同桌,本来在补假期作业的,被身边热爱八卦的女孩扯了扯衣袖,这才听到一些字眼。 “转学生”、“女同学”、“好漂亮”…… 人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待老师介绍,随时准备登场。 隔了一面墙,晋今源看到的只是一头水亮乌黑的发,有自然的弧度,就这发型在305已经算犯了“天条”。 坐在里面的那些男生一个个已经按捺不住抻长脖子,然后互相挑眉,交换一个眼神。 晋今源转着笔不紧不慢往后一靠,这才看到半张沉静如水又干净如冰的侧脸。 刚倒完垃圾的戴雨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班了,视线黏在门口陌生女孩身上,是对方先打了声招呼她才如梦初醒也招招手。 当时戴雨灿对井梨印象就好,并且在心里起誓:谁要是孤立这个美女她就负责罩人。 井梨给人第一印象是文静、内敛,可长相又太精致,气质的冷冷清清,自带生人勿扰的“大美女光环”。 晋今源目睹全程,张妍本来想扭头找他说话的,结果看到他表情淡淡,似乎看走神了。 “从今以后咱们一班会新加入一名同学,井梨同学是从十八中转来咱们学校的,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帮助她尽快融入集体。来,我们掌声热烈欢迎新同学!” 由蔡秉带头,台下瞬间掌声雷动,一群男生起哄最欢,还有人吹起口哨,都想趁机点燃场子。 井梨在这样过于闹腾的氛围中出场,步伐从容轻盈,和一般高中生不同,她身上不是略显笨拙稚嫩的双肩包,而是背斜挎,在转凉的天气穿一身黑风衣,蓝格子裙摆随她走动荡起一个个旋儿,花瓣一样。 等她走到讲台的时候,班级已经陷入沉寂,群体噤声一般。 如果不是蔡秉做了前情提要,在校园路上碰到,他们会觉得井梨是刚入职的英语老师,或者是在305拍戏的女主角误入了现实课堂,毕竟经常有剧组来305取景。 刘息跃眼睛都快掉到前排戴雨灿肩头,问她:“你看我有戏可唱吗?” “我看你有稀可拉。” …… 井梨在一道道探究目光下从容不迫,脸上不见丝毫忸怩羞涩,扭头看了眼蔡秉,得到示意后朝台下鞠了一躬,开口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井梨,很荣幸成为一班的一员,希望从今往后彼此多多关照。” 嗓音是软的,但又不至于粘腻,和她人一样,清爽像秋风。 掌声响起的时候,只有晋今源没动,在指尖来来回回的笔速度慢下来,他下意识挤了挤眼,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散光。 但井梨整个人很真实站在那里,色彩和季节一样低迷,不施粉黛但处处鲜明。 某个瞬间,晋今源彻底确认了这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曾经让于骋“浪子回头”,恨不得每时每刻带在身边炫耀的那个澜中的女朋友。 004 从澜中毕业的很多富家子弟会直接就读美高或者到国际学校为出国留学做准备,所以305鲜少会有初中毕业于澜中的学生。 晋今源记得当初井梨也在为转轨做准备。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扒出一班那个转学生是从十八中国际部转来305的。这挺匪夷所思,一般而言只有想尽法子进入国际学校的学生,从鼎鼎有名十八中国际部转到305的倒是第一次见。 各种猜测都有。 十八中国际部在南华属于第一梯队,首先需要通过中考选拔,不是有钱就能进的。有人认为井梨才念了一个月就转学是因为她无法适应国际部的教学模式。 更流行的说法是井梨家破产了,经济条件不足以负担昂贵学费。 但井梨刚来,大家有心八卦也不好意思。 因为井梨的到来,一班原本男双数、女单数的局面被打破,蔡秉火速调整座位,维持了一个月的“异性同桌”政策在一班消失,很多男女同学刚有点暧昧苗头就被无情分开。 曾经一对大家很看好的男女同桌,很多人私下都在赌他们什么时候捅破窗户纸,可圣诞节的时候男生突然在空间官宣,晒出的合照里是楼下学艺术的女生。 从今以后女同学在路上见到该男生都是黑着脸绕道走。 慢慢熟悉后有人在井梨面前开玩笑,说她拆散了一对有缘人。 “他们都没在一起,算什么有缘。”井梨不紧不慢打开一袋热气腾腾的粉,语调有点尖锐,虽然眉眼含笑,但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可能她也没恶意,本来就是一群人说笑,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话被人传了出去,也许给添油加醋了一把。 八卦女主角蒋青青听到,当天下午放学就把井梨堵在座位,问她什么意思。 她觉得俩人又不熟,就算是开玩笑井梨也不配。 井梨倒很淡定,反正也出不去,索性又坐回去玩魔方,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懒懒的:“我的确和你不熟,所以你和那谁黄了又关我什么事?” 井梨到305第二天就不像初次亮相那样打扮华丽了,简单扎一个马尾,校服没发下来她每天都穿一样的运动外套,整个人多出几分青涩干净的气质。而且大家发现她并不积极,不是仗着自己长相就四处找存在感的美女,淡淡的、懒懒的,课间的时候不是玩魔方就是补觉,屁股动都不动一下,弄得坐靠墙位置的张妍很烦,进进出出还得看她脸色一样。 有时候张妍实在忍不住了,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训她:“井梨你不动害得我上厕所都不好意思去。” 井梨慢悠悠打开一瓶植物水喝,张妍听说这种水一小瓶就要二十块,喝两口就没了,一天下来井梨能消耗一箱。 “我每次睡觉前不是给你留空间了吗?因为这样我每次都把凳子挪到前面,挤得很不舒服哎。”一句话说完井梨就打了个哈欠,毫不掩饰,但脸一点没崩。 “噢,你屁股太翘了,所以应该还是不好过去。”井梨托着腮,不拘小节咬着植物水的瓶盖,身体一晃一晃的,在张妍反应过来前又说:“那你下次直接翻窗出去吧,张大美女腿这么长,应该很轻松才对。” 说完,冲张妍眨了眨亮晶晶的眼,自己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乐呵什么,但她这一套说辞让人无法发难。 张妍只觉得井梨在夸她身材好,又叫她“美女”,根本发不起火。等反应过来上课铃已经打响了,后来不断复盘才突然惊醒——井梨根本没做任何退让,而且居然还敢埋怨因为要给她让道没睡过好觉? 和晋今源吐槽这件事的时候怒骂:“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自私!”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莫名发臊,捏着嗓音抱怨:“和这种人做同桌好可怕,看起来是挺好的,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她一刀捅死了。” 从那之后,张妍总觉得井梨说话阴阳怪气,和她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注意力。 所以井梨和蒋青青吵架张妍全程围观,恨不得让更多人了解到井梨真实的一面,不然一班的男男女女都还觉得这是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 井梨果然也没装,正常发挥把蒋青青气得脸发绿,直接上脚踢凳子。 围观群众吓得够呛,毕竟早有风声传蒋青青是混社会的。 那几天井梨在感冒,豪气十足一连抽了五张纸旁若无人擤起鼻涕,有人嫌弃悄悄躲远一点,但井梨全然不在意,把纸团扔进专门的塑料袋,一边收拾一边说:“我连你和那谁的名字都不记得,是他们先拿我来开玩笑,无缘无故的锅我可不背,像你说的,我刚来和你们又不熟。想撩架?那天主动聊这个话题有张妍、周畅云两同桌还有那个英语课代表,认真算起来,蔡老师才是拆散你们的罪魁祸首,至于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完,井梨站起来,一张脸除了鼻尖有点红依旧清透如玉,直接越过张妍的座位轻轻松松从窗台跳出去,头也不回走了,把手里那袋鼻涕纸甩得一晃一晃的。 突然被点名,张妍和那几个人脸色巨变,但话题的确是她们发起的,在蒋青青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等进入楼道,井梨飞快跑起来,一步三个阶梯往下跨,装得满满的塑料袋几次要飞出去的架势。 到二楼拐角碰到一群球赛没打成又回来的男生,他们人太多,乌泱泱把楼道都塞满了,井梨一时没刹住车,手里那袋鼻涕纸甩到为首一个男生脸上,此起彼伏的“吁”声惹得井梨想吐。 闻识乐看她逃命似的,调侃一句:“干什么亏心事了?” “打不过就跑呀……”井梨念了一句,又快速对被自己鼻涕纸砸到的男生说了句“不好意思”,泥鳅一样从他们队伍里滑走了。 很多人包括刘息跃都没认出这就是他们男寝这两天一直在讨论的“转学生”。 井梨转学到305第一天就被有心之人拍照发到表白墙,大家都觉得她温和精巧的五官像昭和时代的日本女明星,只是少了几分甜美,气质有点阴郁。 刚才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女同学咋咋呼呼。 “闻识乐你认识?” “井梨,我俩澜中校友。”闻识乐似乎见怪不怪。 刘息跃吓得球都要转掉,眼珠子一瞪,“这他妈井梨?我自己班同学我都没认出来?”深感屈辱伸长脑袋又往下看了一眼。 许俊哲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没穿校服。”又去看最淡定的晋今源,忍不住调笑一句,“你没事吧?这么大一袋垃圾,中奖咯。”语气贱兮兮的。 笑作一团。 有想下楼的女生看到他们一群男的聚在那里,红着脸又跑走了,打算绕到另一边。 那袋垃圾轻飘飘的,整个怼到脸上晋今源也没多大感觉,但一瞬间想到张妍抱怨她同桌感冒,桌底下全是用废的纸,语气嫌弃,他也下意识屏息了,身子朝后一仰,有些不耐。 对方道歉也不真诚。 “你和她以前就认识,那知道她为什么转来咱们305不?”几人继续上楼,逮着闻识乐八卦。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和她短暂同班过,后来分班考我被踢下普通班了。”闻识乐说起自己黑历史没个所谓,其他人起哄调侃:“您还有这光辉历史呢!” 就这样把井梨的话题岔过去了。 等他们回到班里,氛围如常,戴雨灿神秘兮兮把刘息跃喊出去,已经走了的闻识乐阴魂不散又飘回来,听戴雨灿绘声绘色讲述刚才发生的一幕。 “井梨这么拽?”刘息跃忍笑,和笑而不语的闻识乐交换个眼神,戴雨灿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不可思议,表情用力:“不可置信是不是?我原本也以为她文静小美女呢。” 没想到是带刺的玫瑰。 闻识乐瞥了眼脸都憋红的刘息跃,无声一笑转身搭在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再一看晋今源站在窗台旁边,张妍嘴巴没停过,估计也是在和他谈论这件事。 刘息跃忽然感概一句:“井梨算是一下把咱班那几个刺头都给惹喽。找个时间,我约她出来会会?看看她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觉得他也在幸灾乐祸,戴雨灿忽然有种使命感,对此十分不屑,“就你?”然后转身找到闻识乐,“你帮安排一下呗,今晚夜宵把井梨也带上。” 闻识乐答应得倒爽快,“我没问题,但她不一定来。” “为什么?咱们都这么主动了。”刘息跃也凑过去,有些激动。 “据我所知她初中三年就不怎么和学校的人来往,属于……”闻识乐歪了歪头,皱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吧,她本身也不喜欢热闹。” 那次一触即发的争执过后,蒋青青不但没再找井梨麻烦,反而有时候会主动和她说话,有心人渐渐发现她和舍友周畅云没有来往了。但井梨和蒋青青也并没有因此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井梨更愿意独处,就算有时候一群人围在她座位旁边有说有笑她也不会刻意融入,更不觉得尴尬,自得其所。 她这个状态让人也不会主动热脸贴冷屁股。 公立高中大部分人的家境属于普通,受国内义务教育的影响天性比较压抑,而且他们主要任务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虽然305算所谓的贵族高中,富家子弟也不少,但井梨的做派完全算得上和大部分人不在一个层次。 一天光喝水就喝掉上百块,从不碰学校饮水机;身上那件看起来平平无奇运动外套是二十几万的全球限量款;文具都是日本货;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魔方,可不是文具店随便买的塑料,“玩具”都是特殊材质的;随便拿出来分的一盒糖果也都是国内买不到的品牌。 这种富家小姐的架子更让人望而生畏,家境一般的同学压根不敢靠近她,因为没共同话题,自己还容易自卑。 家里有点小钱的又纯粹看不惯井梨,觉得她炫富,千方百计想证实她的名牌都是山寨货的劲头比研究一道数学题还猛烈。 但真正有钱人又是无法长时间伪装的,这一点不仅体现在物质方面。 种种迹象表明井梨因为家里破产所以转回公立学校的说法根本不成立。 * 下半夜很多社会青年呼朋唤友作伴出去吃宵夜,网吧吵过一阵又突然安静,多了不少空位。 晋今源摘下耳机,小幅度活动脖子,忽然也觉得有点饿,想了一两秒就起身套衣服,目光无意间掠过靠墙那个位子。 早空了,但屏幕还是亮的。 和网管打了声招呼晋今源就往外走了,还是下点小雨,他套上帽子快速通过马路,再穿过一条街就有很多路边摊,烟火气浓重。 晋今源随便挑了家麻辣烫,要的清汤,旁边有两个女孩子对着他一碗毫无食欲的“白水烫菜”指指点点,见他似乎察觉到又火速掩面转过身。 晚饭没吃,喝两口汤胃就暖起来,碗很快就见底,晋今源觉得有点吃上瘾了,又去点了一些土豆、海带,老板强烈介意给他加两勺辣汤。 晋今源看到手机里的来电显示,走了会儿神,突然惊闻一声喊。 “来了!” 顷刻间街道就乱起来,麻辣烫老板直接把勺子扔进汤锅里,晋今源眼睁睁看着几滴红油星子飞到自己袖口上。老板又围着三轮车一顿操作,东张西望,整个人快速跳到车头发动油门一口气驶出去。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锅还滚着,在空中留下一片白雾。 晋今源站在原地目睹各个小摊东逃西蹿,很快一辆辆三轮车在马路中央排成长队,长龙摆尾一样掉头到对面马路。 原本哄闹的夜市街瞬间空荡,地上一片狼藉,全是来不及收拾的工具。卖烧饼的连孩子都来不及带走,一个半大点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坐在路牙石那里嚎啕大哭。 很多人付了钱东西还没拿到手只好站在原地等,甚至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城管在哪里。 是突然发现有一家卖糖水的小摊停滞不前了才看清五六个穿制服的人围在那里执法。 晋今源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点了支烟随意蹲下来,吃过东西后慢慢抽是最舒服的。 雨还在下,过了立春整座城市正在经历第二波冷空气,气温低迷,夜景是动荡过后寂寥的朦胧,呵出的一团团白雾格外浓。 其实晋今源不吃也够了,可他还没付刚才那几根串串的钱。 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耳边跑过,晋今源循声望过去,目光下意识在转移到对面的小摊中游离,但没看到那家卖烧饼的。 再看回来的时候刚好目睹惊险一幕。 大概以为自己被彻底抛弃,小孩自己站起来跑到马路中间,一辆想冲过最后几秒绿灯的私家车加速驶来,危急时刻,突然有一个身影跑过去,动作快准狠把小孩直接提起来。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彻底打碎了夜晚刚恢复的宁静。 晋今源心跳慢慢平复,望着不远处刚死里逃生的一对背影。 刚才,从他的角度看,井梨那把发尾都擦到车头了。 把小孩救下后,她并没有把人抱在怀里哄,黑色背影过于冷静,一个高大少年走到她面前,表情发沉,似乎是在责怪她刚才这么冒险的行为。 今晚有雾,再加上刚才各种小摊制造的袅袅白烟,世界不太清晰。 但晋今源很快注意到那个少年羽绒服里露出来的校服,305的,然后才认出来那是高二的李望周。 晋今源和李望周并没有太大渊源,在球赛中碰到几回而已。但305死读书的都认识李望周这个人,他是周一国旗下讲话的常客,各种重大活动都会看到他身为主持人上台,校园红榜、奖学金公告栏上也总挂有他的名字或者照片,一班的英语老师平均每周要提一遍高二(2)班的李望周是她教过最出色的学生。 井梨和李望周在原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回还在营业的小摊。 晋今源这才注意到这条街尽头的那家烧鸭粉还在,位置都没动一下。其实已经有执法人员站在摊前了,老板和食客却都很淡定,各忙各的。 烧鸭粉是一对夫妻,小孩交给女人了,井梨和李望周坐下后就开始继续吃粉,桌面上还摆有很多其他小吃,李望周挑出一个烤饼,把包装完全打开后递给井梨。 两人相处很自然,看样子已经在那里吃了很久。 没多久,卖烧饼的女人只身跑回来,急得团团转,烧鸭粉的老板娘招呼一声,女人立马扑过去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井梨和李望周淡淡看了一眼,没有跳出来邀功。这时候,井梨戴上了刚才在李望周头上的棒球帽,白皙侧脸没什么情绪,只是腮帮子还在隐隐动。 在班级里一直做派骄奢的富家小姐会吃地沟油,如果让别人看见会觉得不可思议。 高二年级提前一周开学,这个时间李望周从305跑过来为了一碗烧鸭粉同样让人诧异。 但两人都褪去了一些光环,坐在蒙蒙细雨的寒风中吃路边摊,很接地气。 城管已经走了,但一时半会儿小摊们也不敢顶风作案。又过五分钟,晋今源瞥到麻辣烫的车悄悄从拐角冒出来。 …… 付完钱后晋今源又到网吧隔壁的桌球室打了两把球,点了几瓶啤的,时不时啜两口,筋骨也活动开了,夜越深精神越亢奋。 等回到网吧的时候已经超过预留位置的时限了,这个时间点依旧是座无虚席,气氛更火爆,但网管是熟人,提前留了一个位置给晋今源。 井梨原本那个位子也换人了。 去到新位子,晋今源发现旁边那台电脑暂时空着,但桌面摆有一杯没动过的奶茶和一顶棒球帽,屏幕停留在百度界面,明显人只是暂时离开。 晋今源视线无意掠过,但搜索框里的文字很显目——“母亲去世遗产分配相关”,满屏都是这些内容。 面不改色看了两三秒,晋今源把刚放到桌面的矿泉水重新拿起来,弯腰长摁主机键,重新戴上帽子不紧不慢从狭窄的过道走出去。 005 新学期第一天还算平淡就过去了,八节课似乎更枯燥、更难熬,能点燃大家热情的只有晚修前那场高一高二对战的篮球赛。 天公作美,傍晚那会儿地基本干了,雨过天晴,西边亮起大片晚霞,很适合尽情释放心情。 校啦啦队上阵齐舞,把气氛燃到顶,一个个少年在寒风中肆虐挥洒汗水,从一开始略有收敛到面红耳赤杀红眼,观众席也热情似火。 下半场李望周准备回传球的时候双方僵持不下,他冒险把球送出去,跌倒在地滚了两圈。瞬间,场上场下一片哗然,彻底混乱,头顶那片火烧云掉下来似的,直到一声尖锐持久的哨响从校园上空荡过。 秉持“友谊第一”的比赛原则,事后是高一那帮人把李望周送到医务室的。 这场球高一赢了,高二年级各个憋着股火,眼神带刀,随时等着李望周的伤势好借题发挥。 两队人把本来空间就不大的校医室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人高马大,汗淋淋的,各据一边,气氛微妙。 校医嫌弃开口:“留一两个人就行了,你们这样堵着别的同学想进来都不敢。” 许俊哲回头一看,发现这边少了个人,晋今源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校医发话,他也就顺势出去了,憋得慌。 门外晋今源一个人站在那里,没玩球也没看手机,夜幕初上只剩一层没有情绪的影子。 “你在这儿搞什么忧郁人设?”许俊哲自认为自己破坏力很强,可晋今源转脸过来的时候脸上依旧冷冷淡淡,不为所动。 所以许俊哲搞不懂那些小女生喜欢他什么。 晋今源大多时候是清高傲慢的,和那些家世好、成绩优异的男孩子不一样,晋今源绝不会被胆大热情的女孩子触动,交往的前任无一例外是矜持有涵养的富贵花,性格无趣但肤白貌美,每次都是他主动追人家,结果最后率先表白的总是女孩。 张妍算个例外。反正许俊哲觉得这女生挺装的,每一个看似没有动机的热情举动其实都精心设计过,比如她经常把晋今源带给她的好东西主动分给后桌的贫困生,不管自己够不够。 有一次晋今源淡淡来了句“那是我买给你的”,这对张妍十分受用,或者说,她就是等着晋今源说这句话。 不过晋今源和她拉扯的时间也够长,足足一学期。 谁都知道张妍心里对井梨这个转学生充满怨怼,总觉得要不是井梨空降一班平衡男女人数,她和晋今源就能一直同桌下去,两人也能早谈一段美美恋爱。 不在一起同桌后,晋今源自然也和别的女生走近过,张妍看在眼里,主动出击,时不时就跑到晋今源座位旁边找存在感,和他前后桌都打好关系,自觉代入身份,让晋今源教她做题,在晋今源迟到或者逃课的时候总第一个跳出来帮他兜底。 大概是去年十一月,之前和晋今源也总聊天的女生自觉退出,又或者人家压根就没有那方面想法,只是单纯和晋今源讨论数学难题。 晋今源呢,至今也没表现出排斥来自张妍的强烈信号的意思。 许俊哲觉得这哥们儿也许不是换口味了,单纯是张妍让他见识了新世界,觉得也还不错,就继续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对不好好学习的小太妹爱得死去活来,为对方触犯校规来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戴雨灿今天怎么没来看比赛?”许俊哲一脸遗憾。 “戴雨灿没来关我什么事?”晋今源过于认真死板的回答时常让人无话可说。 不过这回许俊哲学聪明了,反将他一军,“问你了吗,我自言自语不行?”没等晋今源回击就笑嘻嘻凑上去,搭他肩,好奇问:“不过她讨厌你这你总知道吧?” 晋今源眉头一动,目光直视前方,并不感兴趣也无所谓的样子,却来了一句,“因为你?” 许俊哲直接上脚踢人,但晋今源身体轻轻一动他就扑空了,险些摔个狗吃屎。 “因为张妍,嗐,女孩子之间的事,她俩高一刚开学就在宿舍干过一架,张妍没和你说?” 自然是说过的,那时候两人还是同桌。不过晋今源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许俊哲今天提了一嘴他才想起来。 本来以为戴雨灿纯粹看不惯他总霸占她好朋友井梨的座位。 晋今源忽然笑了,瞥了眼挂在自己身上没个正形的许俊哲,说:“我以为是你告诉她,我不是我爸妈的亲儿子。” 许俊哲突然剧烈咳嗽,急忙离开晋今源,手脚有些不自然。晋今源眼中尽是揶揄,似笑非笑的。 “那个,肯定不能是我说的呀!”许俊哲仔细观察晋今源表现,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无奈开口:“这事吧,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你要想查,兄弟我可以帮你!” 也就这么随口一说。听吕逸提过,其实晋今源是养子这件事早不算秘密了,他本人对此也没什么反应,这个人内核过于稳定,因此就叛逆、颓废、自卑这种事压根不会发生在晋今源身上。 两人在门口就聊了几句话,天完全黑了,时不时有匆匆赶回教室的身影从操场跑过。 忽然有个人直接从他俩中间穿过去,清香扑面而来,又不至于浓烈,许俊哲下意识想多看几眼,结果一下子把手举高,后背贴紧墙壁自动让位,喊了一声:“学姐好!” 高挑靓丽的身影只是微微停留,回应到位就往里走了。 许俊哲一脸八卦,恨不得跟进去,但又怕这样太明显。 “谁?” 晋今源本来想唬他戴雨灿来了,可转念一想,又意兴寥寥了。 “李让清你都不认识,这么说你也不知道305有名的‘双李组合’?我服了。”许俊哲很是嫌弃他这个一点不紧跟校园潮流的兄弟。 “她就是?”晋今源一怔,不禁扭头往里看了一眼。 难得见他好奇,许俊哲跟着激动,“就是她,我在学生会的上级,不过她这是……和李望周又复合了?没听说啊。” 李让清和李望周是305亮眼般配的校园情侣,男帅女美,两人从高一开始就分分合合,但也没真正断过。 刚才看到李让清之前,许俊哲的认知和大部分人得到的最新消息一样——双李在这次寒假前彻底分手了。可李让清这时候出现在医务室,是不是证明两人又复合了? “你俩怎么站外面?李望周伤得很重?” 上课铃已经悠悠打响了,耿俊、何雅郁、刘新远三人不紧不慢从校门口那边散步过来,许俊哲差点就要告诉他们“双李”的事,最后时刻忍住了。 他首先要把这个最新八卦分享给戴雨灿,于是眼神示意晋今源也不要多嘴。 晋今源不用看也知道他想什么屁吃,无声一笑,把球砸过去,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昨晚有些朦胧的夜。 他完全可以告诉这群人,昨晚他碰到李望周和井梨在十一中那边吃路边摊,直接击碎“双李复合”的猜测。 当然,也能击碎井梨请长假是去国外度假的谣言。 但请假却大晚上有空泡吧,和学长在路边摊约会,好像也没有说服力。 “买了什么好吃的?我让买的车轮饼有没有?”车轮饼是戴雨灿最爱。 本来今天刘新远也应该上场的,但他寒假的时候骑车摔了一跤,至今也没好利索。耿俊对篮球没兴趣。何雅郁倒是能投篮,他们男生经常毫不介意让她加入战局,当然,今天这种正式的比赛除外。 三人看完比赛后到校外买晚餐,负责带回晋今源、许俊哲的。 “一会儿我拿去给灿姐还是你亲自送?哦不对,已经上课了,你又不是我们班的。”何雅郁打趣许俊哲,说他这人就是见色忘友。 晋今源把篮球给他们,自己要先走,何雅郁叫住他:“你的给你放井梨桌上?” 少年挑了挑眉,默认的意思,身形一动又被耿俊喊住:“今晚实属巧合约不约?” 过了几秒,晋今源淡淡扫了眼在场的人,“还有什么问题?” 几人都是心大悠哉,晋今源思维的节奏他们难以适应也不会勉强自己,晋今源也没那个耐性等人。比如这回寒假几人相约去海边,所有人都睡到中午自然醒,发现晋今源早早就起来跑步还把景点逛完了。平时在学校他们还在商讨去哪里组局,意见不同,好不容易确定下来又等这个等那个的半天都无法出发,晋今源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戴着耳机在那里算数学题,算完了就直接拿包走人,等大部队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菜都给点好。 很多时候晋今源都显得不那么合群,呈现一种厌烦热闹的状态,但许俊哲这帮朋友似乎又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刚才源哥没回答我是不是?”回到教室耿俊反应过来了。 他们大摇大摆走进安静明亮的教室,用气声交流,路过井梨座位的时候何雅郁把给晋今源买的炒面和烧饼放到桌面,一撇嘴,“八成是不去,估计是假期那段时间喝伤了,你信不信他今晚都不会出现。” 回头看了眼那些食物,耿俊尝到心痛的感觉,在和张妍要对上视线的时候若无其事挪开了。 刚才张妍其实很想问何雅郁晋今源怎么还没回来,可她不太想和他们那帮人唯一的女生交流,对方也没有这个意愿。 一班女生私底下对何雅郁的议论不少,有人觉得她是汉子婊,和一帮男生称兄道弟,一些和何雅郁根本不熟的女生会觉得她是不屑和同性交流。 其实这些人本质是嫉妒,会觉得凭什么何雅郁可以混进各个都是大帅哥、富二代的圈子里。 “什么时候回来?今晚大饼估计会来巡堂。” 消息发出去后,张妍始终没等到回复。 整个晚上,晋今源的确是压根没进过教室,回公寓简单收拾好自己床铺后他凭借一张“走读卡”骑着那辆上万的GIANT离开了305。 开学第一天,网吧这个时间清闲许多,但多出一些穿四中校服的男女生。网吧没有挂牌,但顾客都称呼这里为“411”,因为附近有两所出名的初中——十一中以专门接收贵族子弟而出名,四中则是混混的摇篮。 晋今源昨晚伞忘拿了,今天开机的小孔提醒晋今源记得带走。 “你再忘记,我就自己留下来当个收藏。” 晋今源把伞拿起来,说:“这把伞在英国买的,一千多块吧,的确具有收藏价值。” 小孔翻了个白眼,略带嫌弃挥手让他赶紧走,“大帅哥这么无趣,脸也是会看腻的,怪不得你现在是一个人了。” 四年前晋今源上初中的时候小孔就在这家网吧打工了,听人说她以前是四中的,早早就退学,但没人知道她年龄,有些三十多岁的男人喊她一声“孔姐”她也乐意答应。 晋今源拿着伞转身,一眼看到座位上的井梨。不下雨天暖了一点,可能也和她今天是在打游戏而不是研究魔方有关系,身上只有一件灰色毛衣,长发是散下来的,不戴耳机也不外放游戏音效,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但挺拔腰背还是一动不动,屏幕里倒映的脸依旧缺少表情。 井梨停下来的时候,手指头有麻的感觉,她面对游戏界面里惨败的结果无动于衷,活动了脖子正想拿外套起身时,发现自己座位旁边被围住了。 四个男的,其中一个穿了四中校服,另外三个明显老成许多,社会气息浓重。皮裤男双手搭到井梨椅背上,她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把自己外套抽走,怕被碰到。 “同学,技术不太行啊,要不哥帮你玩两把?” 旁边穿四中校服的男生高声起哄:“我们飞哥可是大神,平时帮别人上分那都是要这个数的。”说完眼睛往井梨身上来回瞥几眼,音调油腻:“看你长得漂亮,我们飞哥免费帮你回血,一晚上一局没赢,据我所知十一中晚自习管很严吧,你这逃课逃得可亏。” 他们认定井梨是十一中逃课出来的好好学生,偶尔叛逆一下。 井梨不紧不慢把外套穿上,往旁边挪了一下给他们让位,音调捏得可尖,如水一把,“那来呀。” 飞哥有些意外她如此爽快,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去,谁知道井梨转身就走,其余的人三步两步追上去把人拦下,还是笑着好气和她说话:“不学习一下吗美女?” 井梨古怪看他们一眼,“总不能白让你们帮我打游戏吧?我这个人不占别人便宜的哈,去买几瓶饮料给你呀。” 她说话声音娇娇软软的,无辜眨了眨眼指指那边的冰柜。那个飞哥笑出声,往后一靠,就在那盯着井梨,抬了抬下巴:“怎么能让小美女破费呢,你想喝什么随便拿。” 小孔从前台走出来,“哟呵”一声,“这么热闹呢?游戏都不打了。” “这我妹,她喝什么记我账上。” 小孔看了眼正站在冰柜前认真挑选饮料的井梨,好像全然不知有三个混混盯着自己一样。 井梨最后选了价格最高的苏打水,直接打开喝了,好像真渴得不行,身后突然压上来一个黑影,揽住她肩头,沉声开口:“现在可以回去打游戏了吧?” 等那阵恶臭气息飘走了,井梨才开始呼吸,拿开那只脏手,微微一笑,“可是我不想呢。” 飞哥脸色一变,眯了眯眼睛,表情瞬间阴狠,却还是笑:“小美女,喝了我请的水,翻脸不认人可不行。喜欢喝这个?要不,我以后每天到校门口给你送好不好?” 井梨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出刚才他们说的那个数额,说:“帮人家打游戏都要这些钱对吧,我多加一张,要你们滚远点。” “他奶奶的臭婊子,给我上!”飞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一脚踢翻摆在旁边的纸盒,制造一阵不小动静。 其他网民游戏都不打了,纷纷探头围观。 晋今源放下耳机刚起身,看到四五个穿黑西装的人从门口冲进来,充满压迫感。正要扑向井梨的四个人愣了一瞬,转而笑得更加无谓,继续朝井梨走去。 “我当你多清纯呢,还有帮手啊,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啊!”话没说完,飞哥惨叫出声,刚才搂井梨肩膀的手整只被折到背后,痛得他表情狰狞,连声求饶:“不敢了,大姐,你是我大姐,饶了我吧!” 三个同伙看到这个场景,面面相觑,下意识想往后退和他划清关系,但路都已经被刚才闯进来的人堵死了。 井梨没什么表情把瓶盖扭紧,突然转身从人墙中毫无阻碍穿出去。 身后一片窃窃私语,都在议论刚才那个看上去文静又气质超然的少女是什么来头。 网吧外面的夜平静依旧,除了一辆停在街角熄了灯的劳斯莱斯足够低调也扎眼。井梨打开后车门,先看到一个穿校服闷头在那里无所事事玩自己头发的初中生,两人对视一眼,暖气和凉风无形中交缠了几个来回。 “上车。” 低沉一声命令是从车厢更深的地方浮上来,坐在中排的少女嘴唇翕动,未出口的话都被拦下来,表情郁闷,只好把围巾披到身上紧紧裹住自己,索性把眼睛都蒙住。 井梨垂眸凝视那截整齐利落的黑色西裤,无声攥紧了手里的水瓶,忽然放手又合上车门。 “砰”一声,吓得靠窗的少女身体一抖,露出惊恐无辜的两只眼,扭头去看后座沉默放纵井梨任性的那个人。 副驾车门突然被拉开,司机章田明在意料之中,等井梨坐好,他关心一句:“没受伤吧?” 井梨一声不吭开始脱外套,窸窸窣窣弄了一阵,忽然停下来,抬眼看着内后视镜里半明半昧的半边身子,轻轻笑了:“你们再晚来一点,估计我已经被那四个人拖到隔间轮了。” 她一双雾感十足的眉稍微一皱,轻咬下艳红的唇,哭腔若隐若现,像委屈后怕的情绪自然流露,但说的话又是十分尖锐的。 章田明眉头压低,没说什么,避开身边少女的目光。 井梨不依不饶,语调突然冷许多:“还是说你们就想让那四个王八蛋恶心我,不到最后一刻不出手。” 车厢陷入沉默,气氛压抑,井梨好似全然未觉,又扭头看向单独坐在中排的女孩,似笑非笑:“怎么我一来,这几天都碰不到你?” “我又不会来这种地方。”女孩怨怼一句,继续低头抠手指。井梨忽然叫她:“肖思娉。” 没等人反应过来,井梨精准将半瓶苏打水砸到她怀里,说:“赏给你了。” 肖思娉手忙脚乱接住,一瞬后气急败坏直接甩手扔开,也不管瓶子滚到哪个角落,声音尖锐:“我才不喝你剩下的!” 井梨也不生气,弯了弯嘴角,沉吟片刻,抬起眼,这个角度就能看清后座那个始终闭目养神的人了。 “这么说,你们昨天一定看到我和男生一起吃烧鸭粉了?” 没人回答,怪尴尬的,井梨倒也不在意,撕开一颗棒棒糖放嘴里,嘬出声响,又吧唧两下嘴回味。 那道深沉男声再次响起:“老章,开车。” 井梨老老实实坐回去,整个人潜入海底一样安静了,歪着脑袋看向窗外。 人行道上几辆零零散散的车从眼前掠过,突然,井梨嚼糖的动作停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那辆GIANT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006 十一点井梨从浴室出来,冻得嘴唇都有点发紫,将空调又调高两度,火速钻进鹅绒被,找了个最舒服的方式,睁着眼睛放空十分钟。等房间气温明显升高,她又下床把窗全打开,放任外面潮湿的寒气涌进来。 刚才她在浴缸睡着了,这会儿倒是不困,正准备找个魔方出来玩,门铃呼叫器突然响起。 井梨让它响着,路过镜子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全套睡衣,头发还扎着,一张刚让水汽蒸过的脸白得甚至剔透,一览无余的清莹,装不了太多东西。 门打开后,外面的人一怔,似乎没想过她会开门。 “有事说事。”井梨淡淡瞥一眼就往回走。 肖思娉紧随其后跟进去把门关上,鸭子一样亦步亦趋,等井梨躺进被子里,她也想在沙发坐下。 “谁让你坐了。”井梨冷不丁开口。 肖雨娉表情愤愤,偏要一屁股坐下去,紧接着整个人往下坠,她惊叫一声,火速站起来才避免摔个狗吃屎。 “看我干嘛,明明提醒过你了。”井梨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毫不留情笑了。 “你才是有事说事好吗?”肖思娉气鼓鼓的,索性靠在墙壁,站没站姿。 井梨好整以暇盯着人,想起那时候她被舞蹈班“退货”,老师一脸遗憾无奈地告诉肖璇:“璇姐,不是我们不愿教,娉娉这孩子骨头太硬了,而且脾气很倔,我们这里实在没有老师能教得动她。” “我有找你吗?”井梨收回目光,随手拿起床头没看完的书——《非暴力沟通》,旁边还躺着一本《反脆弱》。 肖思娉觉得可笑,无情喷出口气,“我的姐,你别装了好吗?刚在车上你自己说的,不是为了堵我,你这几天都去411是闲得慌?” 井梨气定神闲继续翻书,“我总不能在305附近晃,而且,那是我和我男朋友的秘密约会基地不行?” “你还知道你请假是为了去美国啊?” 空气就此陷入沉默,等肖思娉忍不住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井梨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开口:“看来你妈情况挺好的,不然你们也不会提前回国。” 心不在焉的语调激怒肖思娉,但这次她忍住了,很冷静地和井梨对峙:“你去网吧不就是想看我回来没有吗?何必呢,你就不能亲自去看一下你妈?”肖思娉突然哽咽,盯着井梨的眼神里多出一丝埋怨,语气又分明是不甘的,“她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肖思娉震惊的目光下井梨不紧不慢把书合上,看过去,“我早知道你们回国了,去网吧是我想抓你,让你妈看看你不是一个可教的孺子。我也知道娄岸杰一直派人跟着我。” 肖思娉从愕然到不解,“井梨你别忘了,我们现在都是未成年,妈一旦挺不过去,她的配偶才是她所有资产的第一继承人。你从十八中转到305不也是想提醒妈?” 去年九月,井梨刚上高中不久,肖璇出现过一次意外,当时情况危急,但最后还是救回来了,可就是在那之后,井梨提出要转回公立学校,态度很坚决,最后是娄岸杰找人帮她转的学。 在肖思娉看来,井梨这个行为相当于提醒自己随时可能会死的妈——她一旦断气,她亲生女儿的学费都有可能成为问题。 但不知道肖璇是怎么想的,始终没有公开遗嘱,以至于她到底有没有立遗嘱至今都成谜。 “肖思娉你一个农村妹别老自以为是揣测我,我为什么去305不需要和你解释,但我想提醒你,我还有亲爸,你没有。” 某个字眼其实已经不能伤害到肖思娉了,可十三岁女孩的心还是莫名瑟缩一下,想把自己藏起来。 “哦是吗,我也想提醒你,你亲爸还在坐牢,妈所有的一切,包括娄岸杰这个男人都曾经是你那个爸的。” 井梨笑了一声,好看的眉皱了皱,“你也太小看你妈了,不过,要是你敢在她病床前说她今天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小白脸老公都曾经属于我爸,她绝对会被气活过来。” 姐妹俩,今晚说的话已经算多了。 离开前,肖思娉想起什么,扭头对冲井梨笑了一下,“不过姐,昨晚和你吃烧鸭粉的那个男生可比姚熙桀帅。” 鹅绒被里的下半身瞬间燎原般,井梨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簌簌掉落的眼泪也无法拯救火势。 一片寂静中门开了又关她都毫无反应,放任自己烧成灰烬。 * 周五的时候井梨返校,戴雨灿虽然昨晚就得知这个消息,可看见人的时候还是扑上去抱着她“吧唧”亲了一口。 “噢,我的梨宝贝!” 刘息跃嫌她肉麻,井梨倒是习以为常了,主动往张妍的位置坐,刚把藏在抽屉的碗拿出来,粉也按时送达。 “哈喽梨姐,好久不见!”许俊哲一如既往热情。虽然井梨都没和他说过话,只是托戴雨灿的福常吃到那家出名但难排队的牛肉粉。 “等你我俩得饿死。”戴雨灿直接把两袋粉抢过来,瞥他一眼,“你还不走?” 许俊哲厚着脸皮继续趴在窗台那里,从书包掏出两罐奶,分给她们一人一瓶,“这是人家送的澳大利亚奶,我喝过了,觉得味道特别好所以给你俩带了两瓶。” 昨天戴雨灿难得主动找他,说是井梨今天要回学校上课了,要他帮忙带两碗牛肉粉。 “切,不就是牛奶吗?能好喝到哪里去。”戴雨灿懒得和他废话,一心只想抓紧时间吃粉,不然被蔡秉抓到又是一顿臭骂。 井梨不紧不慢的,问许俊哲:“这些一共多少钱?” 两边两个人同时出声,井梨耳朵有些受不了声波夹击,决定先吃粉。 许俊哲慷慨一挥手,“讲钱多伤感情,这顿就当我请你们的,算庆祝梨姐你度假……哦不是放假归来!” 戴雨灿拦住井梨:“哪能让你出钱,你可是我的梨宝贝,如果你愿意我一辈子请你吃粉都行。” “一辈子吃粉多腻啊,下礼拜我给你们带我们家那边一家特好吃的锅贴!” 许俊哲就是赖着不走想多和戴雨灿说几句话,但最后还是被戴雨灿像赶苍蝇一样撵走了。 他们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场景被刚走出楼梯间的人尽收眼底,张妍咬牙骂一句:“又在我座位上吃粉……” 其实她心底有点惊讶井梨这么快就回校了,再抬眼去看身边的少年,晋今源面色寡淡,看不出什么波动。 “井梨回来了呀。”张妍还是不甘心嘟囔一句,没想到晋今源自然而然接话了,“昨天打球的时候俊哲说今天要多带一碗粉来着。” 细究这句话,张妍后知后觉他是知道井梨今天要回来的,所以昨天下晚修的时候把东西都搬回座位了。 想到这里张妍暗自松了口气。昨晚第二节课她外出补课,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是回宿舍后舍友告诉她的,一群人还试探她口风,问:“妍姐是不是又和晋今源冷战了?” 张妍脑子一片空白,强装镇定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搪塞她们的八卦之心,很想立马发短信问晋今源为什么要搬走,但想来想去又冷静了,觉得不能总是自己主动。 得知是井梨要回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戴雨灿抬眼看到两人走过来,捅了捅井梨示意她,有些遗憾:“我今天吃粉怎么这么干净,还想蹦几个油点子到晋今源书上呢。咦,他东西呢?” 突然发现井梨桌上只有几本压根没动过的新教材,都是她的。 井梨看到晋今源和张妍在前门分道扬镳,那个穿得略显单薄的身影步伐懒散,但人总是神采奕奕的,一双眼睛尤其亮。 晋今源和刘新远停留在讲台那里说话,在最瞩目的地方也不局促,突然转脸看向台下。被那道如炬的目光一晃,井梨虽然面不改色也没收回视线,但晾在筷子那里的粉无声断了一截。 其实晋今源并不是看她的方向,不一会儿斜后方突然响起张妍的声音,井梨慢慢低下眼,脑海里无端闪过那晚看到的那辆GIANT 快上早读的时候张妍终于忍不住站过去,笑吟吟开口:“好香呀。” 眼看时间快到了,戴雨灿才不紧不慢捧着自己碗离开,井梨拿湿纸巾把两人桌面都擦了一遍,张妍也不管她,自己忙自己的。 身边突然多出一道阴影,井梨无动于衷,听到后桌踢张妍板凳,小声提醒:“晋今源来了!” 张妍匆匆抬头,停下整理的动作撩撩头发问:“怎么啦?” 晋今源似乎是对井梨说:“我有张试卷应该是落在这里了。” “哦……”张妍有些失落,佯装不在意把抽屉里的东西又摆一遍,余光瞥到井梨提着垃圾走出去了,晋今源肩膀一动,侧身给她让路,然后弯腰从抽屉拿出试卷。 他要离开时井梨回来了,没有任何开场白问了一句:“我魔方呢?” 这时候班级已经安静下来,好像只有他们这一角在热闹,很突兀,晋今源往正埋头大睡的戴雨灿看了一眼,转脸过来发现井梨注意力好像并不在这上面。 她不走心说了一句“sorry”,张妍很想提醒她这不是在国际部。 春天并不是永恒的阳光灿烂,天气变化快,才晴了两天今天又是毛毛细雨,阴暗云层下是潮湿的一团团雾气,昭示着回南天的到来。 课间操由此被取消了,闻识乐晃荡到一班的时候没见到井梨,戴雨灿后半节课直接睡昏过去,刘息跃指导她同桌往摞的书堆上又添了几本书,自己和闻识乐去小卖部。 “刚才蔡饼的课,一下课我见她就往外走了,不知道去哪里。”说的井梨。 自由时间即使下着雨操场也多的是人,男女同学成群结队往食堂走,有说有笑,比课间操还欢快热闹。 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碰见耿俊、何雅郁几个,唯独少了晋今源。见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刘息跃不要脸凑上去,一手揽一个肩膀,问:“聊什么呢?” “哎,问问他,你知道李望周最近和李让清什么情况吗?” 刘息跃平常老吹嘘他和李望周初中在一个午托班,关系好,平时都是一口一个我“周哥”地喊。 “不是说彻底分了吗?” 何雅郁示意他看前方,李望周和李让清并肩走在一起,虽然旁边还有其他人,但他们两个磁场太强,而且怎么看都不像分手的情侣。 一旁的许俊哲默默不说话,加入他们的阵营,装作很意外的样子,不敢说前几天在校医室碰到李让清,不然肯定会被这群人喷成筛子,贴上“重色轻友”的标签。 而且那晚他和戴雨灿分享这件八卦的时候戴雨灿反应平平,再被自己朋友骂,他多亏。 等八卦的主角和他们迎面走近的时候,许俊哲和刘息跃叫得最欢的两个人老老实实和双李打了声招呼,其他人屁都不敢放一个,安静异常。 闻识乐独自稍落后一段,觉得好笑,在和李望周错身而过时不经意瞥到他手腕上的皮筋,不知不觉放慢脚步,盯着那个挺拔俊朗的背影看了很久。 从办公楼出来后,井梨突发奇想拐进第一栋楼。 305的每栋楼都有名字,高一年级那栋是“起航楼”,高二是“荆棘丛”,高三楼叫“星光里”,外观看起来是独立的,占地面积很大,其实内部全部连通,单数楼层之间隔的是水房,双数楼层中间是自习室或者读书角。大课间二十分钟高三这边死气沉沉,喧嚣都是从另一面楼和外面操场传来的。 井梨还是第一次走这边,弯弯绕绕拐进回旋梯,差点要走到国际班的领地。虽然已经转来这边一个学期了,可她对305一点都不熟悉,每次上音乐课、体育课、公开课总是要戴雨灿带领才能找到上课的地方。 倒没感觉公立高中和十八中单独的国际部有太大差别,毕竟她只在那边待了一个月,而且305这边管理相对来说没这么严苛,总体采取“放养”模式,所以除了多出一个晚自习,井梨时常错觉这边也是所谓的“国际学校”。 305和十八中是世仇了,近三十年来就他们两家在争南华第一,不过305的综合水平在全国名校榜上要更靠前是不争的事实。 当年中考前夕305曾邀请过井梨,不过井梨当时放弃了保送名额,参加十八中国际部的选拔。 保留国内学籍是她主动提出的,一切准备似乎就是为了今天。 井梨不知道肖璇还能撑多久,可如果她死了,自己会不会去见她最后一面呢。 不知不觉已经远离“星光里”,耳边传来“咕咕”的灌水声井梨才骤然回神,正想走过去,水声突然停了,站在那边的人淡淡开口:“李望周和他前女友可没断干净,你好歹也在305一学期了,消息不至于这么闭塞吧?” 井梨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说话,一口气突然梗在喉咙里。 整个水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此刻静悄悄的,晋今源不紧不慢扭紧瓶盖,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中嘲讽意味居多。 井梨不动声色和他对视,想起那辆价值不菲的GIANT,此刻心中明了。 “你是在提醒我小心被骗?”井梨觉得自己今天走了好多路,髋骨有些发疼,慢悠悠往身后退了几步,索性靠着墙壁,也不管上面的积灰多久没人清理了。 眼睁睁看着那些灰尘像屑飞扬,晋今源皱了皱眉,脸一转,小小屏息片刻,嗤笑出声:“我是想提醒李望周。” 耳边传来清亮的“啧啧”两声,井梨意外感慨:“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啊,晋今源。”说完,她甚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双眼顿时水雾朦胧,好像总睡不够的样子,娇娇懒懒像刚长出来的一株花,轻轻一折就断了。 好像那晚在网吧,那群不长眼的混混也是被她这副样子给骗了。 晋今源思绪不知不觉飘远,试图去回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大概是两年前吧,于骋生日组了一局,让他身边的兄弟朋友务必到场,其实不用他强烈要求,大家都迫不及待一睹他那个“澜中”学霸女友的真容。 “欸,你居然会喝清洁水。”305水房的水经常浑浊到没眼看,和清洁阿姨涮拖把那个桶里的水颜色无异。 井梨话题跳转得快,盯着他手里的水瓶好笑,明显不怀好意。 “我不是某人,一小瓶植物活性水十几块,纯纯给供货商纳智商税。” 他含沙射影的,井梨好像听不懂一样,低头开始掰倒刺,在晋今源准备要离开时冷不丁开口:“当然,我爸只有我一个亲生女儿,他赚来的钱自然都是要给我花的,不像某人,自己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其实说完后井梨心口也发紧,害怕晋今源会冲上来掐死自己,可对方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过激反应,甚至打开瓶盖当着她面喝了一口热水,等嗓子润开了才说:“我说呢,你来305之前还没有关于我的传言,”他轻笑一声,“我早该想到。” 井梨意兴寥寥,点评一句,“你的脑子只是在十一中那帮烂人里算够用的。”说完甩开手,路过他时轻飘飘留下一句:“我会知道这个秘密,得多亏你的好朋友、我的前男友于骋呀。” 007 某天下晚自习后,305疯传一则八卦——双李已经彻底分手,原因是有人介入两人感情。 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人称寒假的时候曾偶遇李望周和一个也穿305校服的女生一起买奶茶,但当时还不确定两人关系,而且李望周和李让清一直有来往,就不好下定论。 可就在前不久,李望周本人亲口认证他与李让清已经分手四个月,那人便晒出当初自己偷拍的照片,在305引发了一阵讨论热潮。 照片虽然模糊,但有高一的一眼就认出这是上学期在一班惊艳出场的“转学生”。即使只有半张侧脸,井梨不敷妆的五官底色也浓郁,轮廓感鲜明。 接着从高二年级传出风声,称这个学妹是在双李大大小小分手期间接近李望周的,逐步突破,最后成功让李望周和李让清分手并无缝衔接她。 就这样,井梨在305一举成名了。 刘息跃感慨“黑料”真是让一个人备受关注最好的法宝,怪不得娱乐圈那些明星宁愿被无端造谣也要死捧那碗饭吃。凭井梨的自身条件,只要她愿意,进什么学生会、广播站,当校园主持人是分分钟的事,但凡她勤快一些,多和班里人交流两句,多交朋友出去玩几次她在305肯定早出名了,可如今她却是因为插足学长学姐感情迅速走红。 他们这帮人当然知道她是被“造谣”的,井梨怎么会有精力和热情去挖别人墙角? 可当井梨本人亲口承认她在和李望周交往时,刘息跃还是不可置信,觉得她平时也就和自己还有闻识乐两个男生说几句话,寒假每次邀请她去实属巧合她都以“怕冷”、“不想换衣服”为由拒绝他们,就她这样是怎么谈上恋爱的?男朋友还是李望周。 刘息跃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是如何认识并且发展成为恋爱关系的。 戴雨灿嘴里塞满橘子,不咸不淡来了句:“是李望周主动追的井梨,一群傻逼。” 刘息跃的嘴非但没有被这话堵住,反而张得更大了。旁边闻识乐淡淡出声:“你早知道这件事了?” “你们男人都大嘴巴,井梨就愿意和我说。”不见戴雨灿有丝毫心虚。 闻识乐选个座位坐下去,面无表情开口:“看来你比我知道得早。” 这下只有刘息跃一脸吃瘪站在原地,跨越半个教室走到井梨身边,气笑:“你只是没告诉我一个人呗?” 井梨扭魔方的动作依旧丝滑,不咸不淡说:“我只告诉了灿灿,另外一位怎么知道的我也很好奇。” 那边戴雨灿还正准备生气,可听到井梨这么说,立马改口质问闻识乐:“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刘息跃瞬间又蹿回去,和戴雨灿同一阵营,夺走闻识乐手里的课本,严肃发问:“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闻识乐真诚回答:“我自己发现的不行?” 突然响起“砰”一声,把三人都吓一怔,井梨直接把魔方扔进抽屉,问他们:“走不走?” 他们本来说好要一起去吃一家新开的烤肉店,等班里其他同学都走完了才聚集到这里当面“关心”井梨。 可现在看来,井梨本人没什么大问题,成为众矢之的,她居然还能因为没比上次用时更短扭完魔方发脾气,而且还有心情惦记那口吃的。 “要八卦也不是在这里,走吧。”井梨打了个响指,难得主动一次,潇洒把包往肩上一甩,说:“这顿饭我请了,就当是我谈恋爱该请你们吃饭。” 刘息跃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仗着教室没人大声嚷嚷:“今晚你请也行,但按理来说你和周哥还得一起请一顿。” 井梨好笑:“周哥?你和他很熟吗?” “不是吧,你是他女朋友又是我好朋友居然不知道我俩初中就认识了。” 刘息跃平时就喜欢吹牛,也就在井梨面前难得吃瘪,戴雨灿明目张胆嘲讽他,扶着闻识乐笑得直不起腰。 井梨也难得跟着笑了,低头看了眼手机,闻识乐注意到,问她怎么了。 “我去见他一面,你们到校门口等我就行。” “嚯哟哟!”三个人起哄也是能制造出一群人看热闹的效果,刘息跃表情贱兮兮的,“你现在被黑这么惨,我周哥一定心疼死了。” 戴雨灿朝刘息跃背后猛拍一掌,态度不同,叮嘱井梨:“井梨我警告你不许心软,不许恋爱脑,你得问他打算怎么堵现在的悠悠之口,要是他准备什么都不做委屈到你了,你跟我们说,四个人还不够他一个人来的?” “周哥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怎么知道不是咱们梨姐不想和那群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计较呢?” 戴雨灿下意识想反驳,但仔细想想,之前的确是井梨不想公开这段恋情,她只是和自己说了而已。 “反正该分就分。”闻识乐冷不丁来一句,调侃的意思。 井梨笑了笑,“的确是我不想和一帮傻缺解释太多。” 井梨前脚刚走,他们三个人磨磨蹭蹭准备出发突然看到晋今源一个人回班,对方穿短袖,头发也有些湿,捧个篮球,刘息跃好奇:“源哥和谁打球?” “我自己。”晋今源言简意赅,没多说别的,刘息跃忍不住打趣:“许俊哲他们呢?就你一人,这么孤单啊!” 晋今源无声一笑,算是默认。今天没有晚自习,大部分人最后一节课结束就跑了,何雅郁要回一趟县里,像许俊哲他们饭都不吃着急去网吧过手瘾,等天黑了再去实属巧合喝两杯。 戴雨灿踢刘息跃一脚,“就你话多,人家回你三个字你说一堆,贱的。” 晋今源不紧不慢穿衣服,和刘息跃交换个眼神,闲庭信步走了。戴雨灿这时候又开始嫌刘息跃动作慢,“等会儿井梨都先到校门口啦!” “哎呀你懂什么,我这是故意给他们小情侣相处的时间。” …… 起航楼、荆棘丛早已经静悄悄,基本没人了,只剩下高三继续坚守阵营,临近上课时间,偶尔有三两个学生急匆匆跑过,空气留下清新的沐浴皂香,凉风再一吹,这才有点春季的味道。 井梨横穿校园,来到学生公寓后面的小花园。这里严格算起来还是305校内领地,但离教学楼太远,去年底被围起来说要重新改造可到现在也没动静,路灯坏很久也无人修理,就算是住学生公寓的人平时都鲜少涉足这里。 天已经慢慢暗下去,悠扬的巴赫铃留在身后,从远方飘过来一样,井梨上完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停住脚步。 “没想到你还挺大胆,真敢来。” 一声尖声讥嘲响起,紧接着几个黑影慢慢挪出来,把井梨前后的路都堵住了。 几个女生都没穿校服,各个高挑艳丽。 “你们说她有朋友吗?” “太漂亮的女生应该是不招同类待见的,你以为谁都是咱们清姐啊?你说对吧,学妹。” 另一个女生冷笑出声:“不和女生玩,专门勾引男人是吧?还特喜欢跑别人男朋友面前装小白花。” 等她们说完,井梨竟然一提裤脚蹲下了,叹了口气,“谢谢几位学姐夸我漂亮,不过我觉得以偏概全不对,这么说你们这么漂亮也没有女生朋友?那你们怎么会想着帮你们好姐妹教训我,”井梨托着腮,眨了眨眼睛,语气轻快:“还是说,你们当中也有人喜欢学长,结果他和那个学姐分手了但是他也没看上你们,你们是出于私心所以抱团要给我一个教训。” “你找死是不是?”有人被激怒,急于上手,但被身边的姐妹及时拦住使了个眼色。 没蹲一会儿井梨又觉得脚麻,身子微微一斜,叉出去一只脚,吸了吸鼻子,忍下一个喷嚏,因为她刚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纸,鼻炎来得不是时候。 她这个动作让那几个女生警铃大作,以为她在热身,不自觉后退几步。 井梨慢慢起身,但无论多小心站起来那瞬间还是眼前一花,她扶了扶额头,柔弱不堪的模样看得那几人火大,认定她是装的,咬牙嘲讽:“就这样钓到李望周的是吧?婊子,在我们面前也敢装。” “急了?”井梨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笑出来,低头玩了下手指头,若无其事悄悄摸到校服口袋,淡淡开口:“看你们的反应,是被我说中了?学长前女友如果要报复我,是自己不敢来呀?” “和她废什么话……”一个女生挣开同伴,上手去抓井梨头发,井梨整个人往前趔趄,痛得倒吸口凉气,下意识抬手抓住那人手腕。 看她刚才说话细细软软、有气无力,上几步台阶就要蹲下的样子,可手劲分明不小,女生有些意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其他同伙还有些犹豫,暂时站在一旁负责望风。 突然有只老鼠从井梨和那个女生中间窜过去,女生尖叫一声,整个人跳起来,趁这个时候井梨把人重重一推,奋力挣了出去。 那个女生惊恐大喊“有老鼠”,引得其他几个人顿时乱作一团。 井梨皱了皱眉,嫌吵,手正要从口袋里抬出来,眼前忽然传来一缕光亮。以为是巡逻的保安,其中一个女生冷静下来稳定军心,丢给井梨一句“这次算你走运”当做威胁。 几人着急忙慌逃走了,算是真正的“抱头鼠窜”。井梨后知后觉追了几步,由此得知这里后面有堵墙不算高,踩着一堆建筑垃圾很容易就可以翻出去。 人一走,四下静悄悄的,井梨走了会儿神,完全没察觉到刚才那束光早灭了,身后响起窸窣一阵动静,她如梦初醒捂着耳朵惊叫跳起来,以为是老鼠。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险些被白花花一片刺瞎,逆着光看到长长一条人纹丝不动站在那里,轮廓冷峻,发亮的黑眼睛里有昭然若揭的嘲弄。 两人对视很久,井梨心跳呼吸渐渐平复,怔怔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晋今源也跟着动作,不紧不慢关掉了手电筒。 世界又是一片漆黑。 讥笑完,晋今源也不管她,转身往外走了。身后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聚酯纤维摩擦出的声响尤其刺耳,清脆利落的,不一会儿,一团影子就越过晋今源身边跑到前头。 空气里荡过一阵淡淡的香气,井梨那把厚重马尾全粘在后背校服上,黑黑一片,即使这样也是柔顺的。 晋今源忽然想起那天她急匆匆跑下楼,神叨的那句“打不过就跑”,莫名想笑。 井梨拍了拍胸口,扭头悄悄觑一眼,故意又慢下脚步,等身后的人走上来。 “老鼠是你放的?” 晋今源眉头一皱,佩服她的脑回路,但懒得动嘴,继续沉默走着,听到她自言自语:“我猜也不是,那老鼠这么肥,不像家养的。” 说着说着,井梨自己嫌弃摆手,捂了捂胸口,想起那只老鼠的模样就恶心,想吐。 “胆子这么小啊?”晋今源意味深长品鉴一句。 井梨不说话,低垂个脑袋,几缕碎发掉出来,小脸白白的,连天生自带的浓眉和长睫都变柔和了,好像真被吓得不轻。 “那每次还故意撩人家火,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大姐大?”晋今源故意咬重某个字眼。 井梨淡淡瞥他一眼,想到什么说什么:“那天在网吧你不是都看到了。” 说完,目光就停在他脸上不走了。 晋今源留个刁钻角度依旧优越的侧脸给她,一脸清淡,没有开口反驳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怎么这次没有人保护你。” 井梨慢悠悠脚尖对脚跟地走直线,轻叹口气,“我也是想看看305是不是也有我的‘小弟’。” 她压根没搭理李望周的消息,虽然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拿到她联系方式的,但她还是来了,而且单枪匹马,本来一方面是想和那个所谓的学姐说清楚自己没有插足她和李望周,信不信是对方的事。 另一方面,她也有心试探娄岸杰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心”,在305也安插有人负责随行“保护”她这个好惹是生非的继女。 但没想到,最后是晋今源救了她一回。 井梨无知无觉又看向身边这个寡言的少年,若有所思,忽然听到他说:“这么看来,我还坏了你的好事。”明亮目光随即落下来,参透人心似的。 晋今源投篮回教室的路上偶遇那帮女生,她们没穿校服,表情兴奋窃窃计划着什么,他一眼认出其中有个短头发擦边染点颜色的女生是高二的,常和李让清一起走。后来回班看到其他三个都在,唯独少了井梨,从他们的对话中晋今源得知井梨是刚离开的,她对自己朋友的说辞是去见李望周,可今天组不起来球赛是因为他们高二一群人去打桌游了,李望周不可能这时候还在305。 晋今源其实也只是为了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所以往这边走了几步,结果真看到那群高二学姐围着井梨一个人。 乍一眼,她是显得挺无助的,但背脊永远柔韧挺拔,无论是蹲着、站着,懒懒散散也总有一股倨傲。 晋今源本来只打算拿手电筒照两下,佯装保安巡逻到这里提醒那群人不要太放肆,可没等他行动她们就动手了。井梨被扯头花,整个人没有半点力气似往前倒,晋今源觉得自己头皮都一阵辣痛,心底有点奇异,怀疑井梨到底是不是在装。 可其实他对她了解也不多,只是碰巧撞见过两次有关她的秘密,她能不能打、是不是道上混的,晋今源对此失去判断。 只是在他出手前那边就自乱阵脚,仅仅因为一只老鼠。 更没想到井梨其实也害怕得不行,只不过在装。 “可以这么说。”井梨心不在焉点点头,望向别处,很不屑,“你不出现我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晋今源笑而不语,视线无声掠了过她涨鼓鼓的外套口袋,又听到她问:“你为什么帮我?”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帮你。” 冷不丁被他无情呛声,井梨也不生气,好像是那种无论你怎么跳脚试图激怒她还是云淡风轻和你数一二三的“好脾气”。 实际上,于骋也曾一脸愁容倒苦水,“妈的,和学霸谈恋爱真他妈累,一点情趣都没有。”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每次都能撞见我和别人打架……”问完,井梨表情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也并不在意答案。 忽然,眼前光源更亮了,那层高大的阴影悄无声息挪走,井梨晕头转向找了半天才看到晋今源已经从她身后朝右边走了。 “实属巧合。” 少年声线干净,一抹漫不经心的调侃,常年在球场上奔走跳跃的脚步轻盈,明明步子迈得不大,还是消失在了昏黄路灯下、夜尽头。 井梨思绪游离,隐约记得听张妍说过——晋今源住在学生公寓。 指尖突然被什么硌痛,井梨面无表情掏出路上捡的一块石头,再次路过花圃的时候随手扔回去。 一声闷响过后,校园就彻底安静下去了。 008 井梨和李望周是在校外奶茶店认识的,那张偷拍的照片里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后来两人便经常在奶茶店碰见。 店铺后面其实是自习室,李望周喜欢一个人到那里攻克难题,寒假刚开始的时候奶茶店就已经没什么顾客,李望周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井梨,可有一天他从自习室出来偶然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座位写写画画。 他问她怎么不进去。 井梨说她没想过要到奶茶店这种地方学习,是今天墙上新挂了道题目她一时无聊想试着解一下。 奶茶店墙上隔一段时间就会挂上新题目,数理化英各种学科都有涉及,如果在规定时间解出来可以赠送一个店里的特制蛋糕。蛋糕不售卖,出多少钱都不好使,只有解出正确答案才能吃到。 “我只是馋那个小蛋糕。”井梨坐在那里显得小小一团,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张粉莹莹的小脸露出来,显得有点委屈。 李望周有些愧疚,怀疑自己这道题是不是出得过于难,毕竟她才高一,题目涉及到的一些解法明显超纲。 奶茶店老板和李望周是老乡,蛋糕是纯手工制作,她平时就一个人打理这间小店,做不了太多蛋糕,但又想吸引大家来消费,于是李望周就想出这么个法子。 他刚开始出的题很多人解不出来,非但没吸引更多学生来消费,反而让老板辛苦做的蛋糕也滞销——因为样子不好看,摆在前台都没人买。后来李望周降低题目难度,越来越多人解出题目尝到蛋糕的味道后又供不应求,老板只好紧急取消了这个活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重启。 李望周瞥了眼井梨的草稿纸,发现她的思路竟然都对,只是卡在某一步,很快就要解出来。于是他打消直接把蛋糕送给她的念头,十分钟后再从自习室出来,发现人已经心满意足吃上小蛋糕,哼着歌,双脚一晃一晃的,很开心。 井梨毫不吝啬夸老板,“姐姐,我觉得你做的蛋糕和我家阿姨做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也许有些夸张,可对于做蛋糕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认可,老板发自内心笑了。 李望周站在后面也无声弯起嘴角,又听到井梨对老板提议:“姐姐,下次出化学题吧,虽然我最讨厌化学,但放假这么久没碰它还怪想的。” 后来李望周专门拿一个小时研究出一道化学题。 从今以后,井梨每次来店里都能做到自己感兴趣的题目,并且每次都能吃到她心心念念的小蛋糕。 同时李望周发现她能力很强,思维灵活,很不像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高中生。 除夕前一天,李望周中午到店的时候首先看了一眼蛋糕数量,平时每天新鲜出炉三十个,假期客流减少就只做一半,可今天李望周发现橱柜里的蛋糕只剩下五个了,他有些紧张又失落,问老板自己那个学妹是不是已经来过。 老板说没有,只不过今天客人肯定少,她又准备提前关门回老家,所以只做了五个。 李望周心不在焉的,也不进自习室,就帮着收拾东西,可一直等到闭店前一个小时都没见到井梨,有些遗憾他昨晚贴上去的数学题没有人解了。 最后半小时,李望周在里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方小心翼翼问:“姐姐你们准备关门了吗?” 李望周心跳得很快,压根没有任何迟疑地撩开帘子,谁知道正好和井梨的目光碰个正着。她笑了笑,第一次主动和他打招呼:“学长。” 井梨今天穿了黑大衣和卫裤,头发散下来,优雅又休闲,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李望周觉得眼前一亮,竟然失态一动不动看了她足足一分钟。 井梨有些客气地称呼他为“学长”,随后掏了掏发根无所事事环顾这家小店,侧耳聆听老板讲话,就是没再看他一眼,像是不好意思,但举手投足都大方自然,凑近去看蛋糕的时候双眼发亮,很多小神态分明还是李望周见惯了的那个容易满足的小女孩。 老板没想到她今天还会来,喜出望外,井梨大大方方说:“因为要一个假期吃不到蛋糕,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她搓搓手一脸真诚问老板,“有没有五道题可以给我解?” “今天不需要解题,你是唯一的顾客又是这里的常客,这五个蛋糕姐都送给你了!” 井梨想了想,肯定地说:“那这样吧,姐姐你定个价,这五个蛋糕就算我买了。” 老板坚决不收钱,两人拉扯很久,最后以老板威胁井梨要是她坚持付款自己以后都不上架这个小蛋糕了而告终。 井梨接受了,点了杯热红茶加珍珠,无糖的,打算现在就吃一块蛋糕,而且不愿闲着,问老板还有没有备用的题目。墙上的数学题她刚才进店的时候就心算出来了。 老板看眼李望周,“你问你学长,我们这里题目平时都是他出的,所以答案对不对都是他说了算,我也不懂。” 李望周没想到老板就这么当面“拆穿”自己,有些尴尬,但井梨反应不算热烈,不紧不慢吸了口茶,“怪不得这些题目出得这么好。” 后来两人一起从奶茶店走出来,井梨突然对身边的少年说:“要不我分你一块蛋糕,我看你老盯着它看,”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担心李望周没尝过,真诚推荐,“真的很好吃哦。” 李望周不知道还能和她同路多久,无声一笑,直白说:“我是在看你。” 女孩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无措甚至是矜持。 井梨同样很直白,“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一个问题了,每一天墙上都会出现我前一天希望可以做到的题目,结果学长是出题人呀。” 李望周默认,皱了皱眉,突然想起问她:“你早就认识我?” “305没人不认识你,虽然每次国旗下讲话我都不认真听,但你上台的频率太高了,想不记得你都难。”井梨语气有些无奈,但和他交谈毫无拘束,想到什么说什么,这让李望周发现自己和她第一次真正相处就很放松,完全不会害怕冷场。 “我还以为你是在奶茶店眼熟我的。” 井梨突然躲开他一些,略显无辜发问:“你不会要计较我之前在奶茶店从来不和你打招呼吧?” 虽然知道她是开玩笑,可李望周承认她刚才突然远离的动作让他有些受伤,来了兴趣,问她:“何以见得?” “我朋友的朋友是学生会的,他说你们那里就是这样。” 李望周怔愣一瞬,笑了,语气诚恳试图打消她的偏见,“你又不在学生会,况且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认识我,或者知道我就要和我打招呼,学生会也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不近人情。” “哦……”井梨板板正正答一声,让人觉得她是回答很认真但压根没走心。 分开时,李望周问井梨要了社交账号。 那天之后李望周每天发消息给井梨,井梨看到了就回复。年初四那天晚上十一点了,李望周本来想说晚安的,结果井梨突然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吃烧鸭粉。 李望周骑电车去接人,天下着蒙蒙细雨,他载着人几乎把城区绕了一圈最后才在十一中那边的夜市找到一家出摊的烧鸭粉。 后来井梨说今天是自己生日,李望周很惊讶,急忙去看有没有过零点,想着找一家还开着的蛋糕店。井梨说自己不想吃蛋糕,想来几瓶啤酒。 她酒量似乎不太行,后来把人送回家,李望周看到豪华的别墅一片漆黑,害怕她不小心摔死都没人知道,要她一直通着电话。 井梨醉话不断,李望周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很能说,内心世界丰富。一想到大过年她一个人在家,过生日想吃碗烧鸭粉的心愿都差点无人帮她实现,心中很怜惜,第一次正式表白。 井梨似乎又是清醒的,笑问一句:“你不是和一个学姐在一起很久了吗?” 李望周如实告诉她,“我和她在一起一年多,去年十二月正式分的手,但我们在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闹到仇人的地步。井梨,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一年多的感情说没有就没有了啊……”井梨低喃的这句话让李望周有些忐忑,可他和李让清之间又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他不想让井梨误解。 可井梨只是感慨一句,“真羡慕你。”最后调皮一笑,“其实我是骗你的,今天不是我生日。” 是姚熙桀十九岁的生日。 * 元宵过后两人再见面便开始正式交往,除了那天晚上,井梨没再问过李望周和他前女友的事,好几次李望周要说她也总会岔开话题,以为是她不想听,李望周选择尊重。 因为公开与否的问题两人爆发过第一次吵架,最终是李望周妥协,他能理解井梨不想因为他成为校园焦点,而且虽然他和李让清多次表示两人已经分手,但身边一群人都觉得他们是在开玩笑,从不当真,这一点让当事人很无奈,所以李望周觉得不公开也许能让井梨免受一些非议。 只不过如今李望周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想公开把事情说清楚,井梨却不赞同,冷冰冰甩一句“和他们解释这么多干嘛”。他想晚上和她见一面井梨也认为没必要,表示自己要和朋友们去吃烤肉,让他自己该干嘛干嘛去。 两人陷入冷战,李望周气她过于无谓的态度,但一整晚玩得也心不在焉的,最后直接打电话问井梨在哪里。这一次,井梨同意让他来接自己。 李望周提前十五分钟在路边等,等到身后传来一阵嬉笑,有所感应一扭头,井梨已经扑过来,旁若无人挽起他手臂。 在刘息跃带领下,其他三人整齐划一喊他“学长好”,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和他们分别后,两人手牵手慢慢走,今晚一点风都没有,但到了晚上气温还是低,井梨校服敞开,这会儿有点冷,抱怨一句后就站在原地不动,李望周就走到面前帮她系上拉链。 他高,头低得很下,井梨也无精打采垂着脸,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峰,闻到淡淡温暖的气息。 拉链拉好之后,李望周抬眼问她:“吃得开心吗?” 少年干净的眉眼间尽是温柔,井梨点点头,然后仰起脸凑上去碰他的唇,李望周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搂住她腰,在五光十色的街头开始接吻。 分开的时候,他们脸贴脸依旧气息交缠,井梨轻声告诉他:“等会儿我家里有人来接我。”李望周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和失落,井梨裹紧衣袖的手又更加用力抱住他脖子,笑意吟吟,与他耳语:“说不定已经看到我们接吻了。” 她是故意的,李望周也没多余思考的能力,愿者上钩,无声一笑:“这么叛逆啊,井梨同学。” 最后李望周站在一家商铺门口目送井梨在马路对面上了一辆劳斯莱斯,豪车短暂停留就在夜色中绝尘而去了。 井梨家多富有,李望周觉得自己没有概念,只是想起大年初四那晚门庭冷清的大房子只有喝醉的井梨,他心里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同时谴责一些父母,给予子女上乘的物质条件只是为了彰显他们的成就,缺失很多爱与责任。 这次中座只有井梨,她毫无形象仰躺,睁眼望着迷幻的星空顶,看似在发呆,其实思绪是一团滚水,整晚都无法平息。 “最近不太平,平时老实待宿舍,周末让老章来接你。” 后座响起的低沉嗓音惊动了井梨在眼眶来回打转的泪,她刚才忍下无数个哈欠,此时泪顺着眼角一滑,思绪也随视野清明了。 “如果我要出去玩呢?”她看似很听话地在和大人协商,可说不定在心底暗自酝酿了多少鬼点子。没等后座的人回答,又自言自语,“哦我忘了,反正我去哪里你们都会知道,你们怕我被绑架,我知道。” 车里气氛沉默,外面街头的喧嚣也透不进来半点,井梨自娱自乐,想到什么,忽然轻笑出声。 “可我看,最不太平的恐怖势力就是你们。”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袋东西从她身边飞出来,精准落在旁边的空座上,井梨背脊发颤,以为是鞭子什么的。 “趁热吃。” 井梨扒拉那盒东西,入手还有余温,盖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的确是她最爱吃的那家糕点店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她拿起一个,好奇发问:“不是章叔接我吗?怎么您也亲自来。” 她突然变得很客气,似乎为了一盒心爱的糕点,浑身戾气都萎靡了,刻意咬重某个字的发音。 娄岸杰始终闭着眼,一时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改口这样尊称自己的。 但合情合理。 “我今天差点被一帮女混混打,头发都被薅掉几根,您知道吗?” 一直有意无意叩击大腿的指尖顿了顿。 井梨转身面对后座,慢慢动下颌,让面包体自己融化,眼珠子一动不动,不愿错过那人一点反应似的。 一丛光从前座窗口照进来,从那个八风不动的身影慢慢转过,紧致干净的皮囊被打磨一样,半边下颌到脖子的轮廓硬朗流畅。娄岸杰在黑暗的死角,整个人是阴郁的、沉着的,贵气逼人但没有富家公子那种轻浮,一身黑西服的精英打扮骗过很多人,认为他是白手起家年轻有为的企业家。 “不是你抢了人家男朋友?”娄岸杰慢悠悠掀开眼皮,语气带讥。 井梨不置可否,单手托腮自己琢磨半天,说;“这找男朋友还是得找个混社会会打架的,像今天这种情况他就能保护我了,不然全世界的人误解我,家里人也不信任我,我没冤死也要被打死了。” 娄岸杰凝视那张稚嫩却爬满愁容的脸片刻,淡淡说:“看来你的眼光还有待提高。” 井梨突然拿着盒子站起来,弯腰挤到后座,娄岸杰眉头一压,始料未及,忍住心头那股躁火。 井梨蹬掉鞋子在另一边躺下来,舒舒服服舒出口气,脚丫子就蹭在整齐光滑的西服边缘,娄岸杰纹丝不动,她就变本加厉,翘起一只脚搭到另一边膝盖上。 就在这时,突然一记急刹,井梨“哎哟”一声整个身体往外斜倒,脚踝猛地被一股力量拽住。 不管她如何奋力挣开,娄岸杰面不改色,指节沉默发力。 井梨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掉了,痛得惊叫出声。 “啊!” 章田明在前面一怔,对后座的人解释:“刚才突然有条狗窜出来。”忧心忡忡看了眼后视镜,发现井梨手脚不停乱舞,最后直接把整盒面包砸到娄岸杰脸上。 男人脸色发沉,突然猛地松开手,井梨失去平衡翻下去,撞到头制造一声闷响,她狼狈坐在那里,几缕头发飞到额前也挡不住眼中滔天的恨意。 过了很久,娄岸杰余光里那个人影始终无动于衷,昏睡过去一样,他闭眼深吸口气,额角显现几根浮动的青筋,声线拉得很紧:“井梨,你如果一而再再而三作践自己,305你也不用上了,我会直接把你送去美国。” 车一停稳,井梨一跃而起头也不回跳下车,十秒钟后又急步返回来,探身进车里冷冰冰出声警告:“娄岸杰,你要敢动我男朋友我就死给你看。” 说完,一口气走出很远,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个毫无温度的声音:“死这种戏码你应该到洛杉矶演给你妈看,但这出戏你演过了,知道并不奏效。你是井崎三和肖璇的女儿,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况且,”娄岸杰一张冷面上第一次浮现一缕笑意,口吻散漫:“李望周父母都是捧公家饭碗的,据我所知,他成绩优异还是学生会长,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于你而言是一种帮助,所以和这样的对象交往就算是早恋你妈也可以放心一些。” 井梨缓缓转头,隔着一段距离注视那个在耀眼名车旁边依旧高大挺拔的男人,水光泛滥的红眼睛里不见半分悲伤。一阵凉风吹来,她一把黑发全拂到脸上,如画清晰的五官像冰雕刻出来的,没有任何模糊。 娄岸杰不动声色迎上她的目光,英挺眉头微微皱起,思绪走远又飘回来的瞬间,茫茫夜色里只一幢安静富丽的别墅而已。 章田明在身后叹口气,“小梨还是个孩子,性格是倔了些,我怕万一……” “十五岁,早就有勇气把死挂在嘴边来对抗她仇视的一切,人人都说她像爸,”娄岸杰无声一笑,“可我看,她身上都是璇姐的影子。” 黑暗中,微弱的光亮只照映出一张惨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面情绪空泛。 屏幕里,图片中的女孩笑意嫣然,旁边那张冷酷的脸上其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们挨得很近,不用在意旁人目光的亲近,从外表上看的确是一对般配养眼的男女。 不管是在澜中、十八中还是305,井梨其实每天都会看到校园里并肩行走,彼此气氛融洽美好的少男少女。她知道自己和李望周在路人眼中也是这样无可挑剔的存在。可只有今晚看到肖思娉特意发来的图片,她才突然醒悟似地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大好年华里一段正常、健康的异性关系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她的妹妹好心发来提醒,试图浇一盆刺骨的冷水让她痛到清醒。 “姚熙桀在大专新交的女朋友哦,不过姐,你不就希望他能好好过正常同龄人的生活吗?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 009 铃声打破寂静的时候娄岸杰正在大屏前观赏一场无声的跨国直播球赛,面无表情听完对方说话后,他看了眼时间,沉声开口:“派人盯紧,不用干扰她玩。” 十一点半,正是酒吧开始狂欢的时候。 井梨没化妆,只换了身衣服来到实属巧合。只有闻识乐在,他和一群朋友。消息发到小群里,戴雨灿抱怨他不早约,她家里已经宵禁了,出不来。刘息跃说自己头晕不敢放纵,还想多活几年。 只有井梨始终没有回复,闻识乐见到人的时候也有些意外。 “干嘛,不欢迎我啊。” 井梨做出个不满的表情,鼻子皱皱的,闻识乐耸耸肩,快速偏了下头,示意带她到卡座那边。 实属巧合井梨不常来,闻识乐印象中她只和他们三个人来过三回,怕她不适应,贴心嘱咐:“都是我朋友,你不用拘束。” “澜中的朋友吗?” 闻识乐以玩笑的口吻,“在你眼里,我交友圈这么小吗?”他自以为击碎了她遇到校友或许可以放松一些的想法,有些抱歉。 井梨笑了,说“sorry”的语气是俏皮,忽然扭头冲他眨一眨眼睛,“既然是你朋友,人应该不错。” 她要撞上一群打闹的人,闻识乐眼疾手快拉她衣袖,突如其来一声嘈杂音响震到心头,他无声一笑,对她说:“这算是班长对我很高的认可了。” 两人初一同班的时候井梨是班长,因为这个闻识乐才会和她说过几句话,不然初中同校三年彼此半点交际都没有的概率要大很多。 一片喧哗中,井梨听清了他的话,两人相视一笑,这个时候闻识乐才听到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去305。” 初一的时候闻识乐在班里是吊车尾的,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一个,招蜂引蝶的很受欢迎,班主任拿他毫无办法。本来以为凭他的家庭条件,初中三年都在尖子班不成问题,但第一次阶段考他就因为烂成狗屎的成绩自然掉到普通班去了。 “在305碰到我很意外?”闻识乐自嘲,回忆了一下。 当时他路过一班主动和正在做值日的井梨打招呼,对方只是怔了一下,没有太多反应,他还以为她不记得自己了。 “我以为会在十八中遇到你。”井梨如实说。当时他们班上也有闻识乐这样的同学,大部分人最终都选择国际学校,成绩好一点的选公立,成绩平平的就去私立,无非多烧一点钱,反正出国是最终计划。 其实他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早聊过闻识乐进305也是花钱的,他中考成绩不能算差到没眼看,但远远够不上305,但家里怕他出国更是无法无天所以要把人绑在国内。 到了卡座,闻识乐一帮人给井梨来了个“欢迎仪式”,酒瓶全对准新人,热情似火,井梨没被吓到,笑得很开心,猜是闻识乐提前给他们打过招呼。 男生一看井梨眼神都直了,一个比一个热心,让座的、倒酒的、给她科普各种游戏规则,井梨输了的话争先替她罚酒。 那些女生挨着井梨坐,替她挡掉如狼似虎的男人,“我们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也这样,美女叫得可亲切,多见几次就称兄道弟,让他们干点什么就说‘大家都是哥们儿’,男人都一个鸟样!” 那群男生对朋友揭自己底表示不满。 “对待漂亮姑娘咱是得温柔体贴一点,刚认识那会儿我们对你们可比对井梨还好!” 井梨笑:“既然这样,我现在得好好享受这种待遇才是最实在的。” 立马有女生附和,“欸!这样想就对了,男人舔你的时候你就安心享受吧,反正他们都一个样,没几天就变脸了,女孩子只管开心,该下一个就下一个!” 这群人其实都是闻识乐经常来实属巧合慢慢玩到一起的,各个年龄层都有,个性迥异,但唯一相同的点是一旦聚集在这张酒桌前就展露自己热辣风情的一面,井梨身处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消极气息。她不怯生,在这种地方玩得开,喝起酒来也不含糊,并不是那种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就完全只和异性贴边的女生。 闻识乐在一群人当中反而是比较安静的那个,他坐在旁边默默抽烟,吞云吐雾时眯了眯眼,辨认坐那里和人热聊的是不是井梨。 这群女生都是家境优渥的白富美,自然能捕捉到井梨是她们的同类。女孩子开启话题只需要一件好看的衣服、一支色号独特的口红。聊到价值斐然的时尚单品时,从她们口中轻轻松松谈论出口的大牌名称、售卖金额,是大多数人的知识盲区,但闻识乐知道这对井梨来说不是,可她从不张扬什么,只是等同频的人自己撞上来。像在学校,她经常分一些小零食给周围人,但不会刻意宣扬这是什么东西、产自哪里、价值多贵,是有心人自己发现原来井梨这么“豪气”。 闻识乐发现井梨本身也是一件内涵丰富但足够低调的宝物,只有主动靠近,真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才可以发现对方其实属于很容易交流的那类人,并不是矜持清高、毫无情趣的漂亮女孩。 井梨不为难自己,累的时候就坐在一边吃果盘,看都懒得看别人猜码拼酒,丝毫不担心自己来到一个新环境因为片刻松懈就被冷落到边缘。 只讨好自己。 刚上洗手间回来的女生尖叫着向自己姐妹传达信息,“刚才看到一个帅哥,勤勤,是你的菜哟。” “有照片吗?”勤勤眼睛发亮,火速从包里拿出粉饼补妆。 “就在实属巧合要什么照片,直接看直人不爽?” 许鹿常年混迹酒吧,什么类型的帅哥都谈过,寒假被渣男绿之后对带把的生物生理性厌恶,不再谈爱情,这会儿又这么激动,女孩们一呼百应,纷纷起身结伴去一睹她严选的真容。 男生们无动于衷,刚开了把游戏全身心投入,只是默契把腿一收给大小姐们让行。 穿过舞池,许鹿带领一帮女孩招招摇摇的,真不算偷窥,明晃晃地认人,朝吧台那边使了个眼色,“喏,黑色连帽卫衣那个。” 跟在最后的井梨漫不经心一瞥,挤了挤眼睛,但的确就是晋今源。这人高,永远蓬松又利落的短发,身材是少年的单薄,体态挺拔,怎么站都不会破坏恰到好处的松弛,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神态也淡冷,周围一群人都在大笑畅聊,只有他什么也不做但不会给人格格不入的感觉。 晋今源在哪里都鹤立鸡群,想忽视都不能。井梨想起自己第一天到305跟着蔡秉走出楼梯间,透过窗户一眼看到第一组第四桌的男生,低着头一脸专注,身边女孩滔滔不绝和他说话,他脸上没有不耐烦,但旁人也无法调动他的积极性。 当时井梨大脑空白了一瞬,花了三秒钟确认那是她认识的那个晋今源——和她闹得很不愉快的前男友的好朋友。 有人说:“这种男生我死也不碰。”听口气很坚决,井梨循声看过去,发现是刚才叫嚣最欢的女生,看她的样子,看到真人后瞬间失去兴趣。 晋今源有这么差劲吗?井梨莫名笑出声,堵了一晚上的心口在这一刻毫无预兆畅通了。 可下一秒听到有人别有深意地打趣:“芸姐这是吃过亏了?” “是吃过屎。”万芸面无表情地纠正。后来听她们七嘴八舌讨论,井梨才知道万芸谈了六年的男朋友在和她分手半年后和他的女死党在一起了。 虽然两人是在万芸和男生分手后才在一起的,可万芸就是觉得恶心。当初女死党作为见证人目睹他们的爱情,就连两人吵架都是她当和事佬劝男方和万芸道歉。 本来分手万芸还留着另外两人的联系方式,他们官宣之后万芸一气之下把男的女的通通拉黑。 “我留着他们的号是为了日后好相见,结果他们是为了恶心我。” 万芸把井梨也拉进来,严肃告诫她们:“别和有小团体或者小青梅的男人谈恋爱,”她带着仇视的目光斜睨那边,“四五个男的就一个女生,这些男的都不能碰了,否则你们都不知道日后什么时候被闷一口屎。” 大家被万芸过于偏激的话逗笑,但也能理解,勤勤柔声劝她:“消消气,你应该庆幸自己跑了,男人嘛,有几个不烂的,遇到个好的就当自己走运,偶尔吃口坏的也别气坏自己,何必因为一个臭男人就委屈自己,开心的时候就是玩,身心先享受了,帅哥不就这点用处?哪儿不顺心了姐拍拍屁股走人。” “不愧是我勤姐!”一伙人为勤勤这番潇洒的“渣女”论调鼓掌欢呼,“果然是你的菜哈。”她们都觉得勤勤这是看对眼了才有这一番输出。 万芸也不应激了,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要是帅哥那方面不行呢?” “那要他有何用?我指的就是器大活好,高潮脸都不崩的才是大帅哥好吗!” 许鹿笑倒在井梨肩上,怕她不适应,强忍着一口气和她解释:“我们平时说话都这样,你习惯就好。” 井梨挑了挑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其实苹果肌早就酸了,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 她们这边荤话不断,笑得放肆,比正在热歌劲舞的中心地带还要吵,靠在吧台的一群人被吸引看过去。 晋今源只是随意一瞥,那张在污浊空气里照样清晰的脸就闯入了视野。 憧憧人影在高强度闪烁不定的灯光中不断变幻,井梨始终静态,如果不是总面对那张素面朝天的脸,需要距离很近才能分辨出她根本没涂抹什么,自身色彩就足够浓艳,在这种环境里光腿,穿一字肩毛衣,性感带点纯。 好像每一次,晋今源都是隔着一段距离这样注意到她。 灯光越暗,少女深邃的轮廓越突出。 “哟,今晚碰到这么多熟人。” 头顶一声感慨将晋今源思绪拉回来,刚从洗手间出来的于骋也看到了人群中的井梨。 他不得不承认她基因过于优良,当初吸引他的独一份的清冷这种时候也格外鲜明,像一捧冰雪能够埋没躁动的火种,让人一眼不注意到她都难。于骋自嘲一笑,想要上前。 身后淡淡一声拦住他,“还念念不忘呢?” 晋今源把玩手机,眼中有一抹嘲弄的笑。 于骋有些怔住,随即低下头无奈一笑,“没这么贱。”说着人已经坐回去了,挑了块糖放嘴里,“听说那男的已经离开南华了,考上个大专。” “还说自己没这么贱。”晋今源嘴巴懒懒一动,没什么情绪盯着于骋怨气很重的脸,“我当时是气不过,找人干那男的还想把井梨也一块儿收拾了,但后来想想,真惹出什么事也不好收场。” “你心里有数就行。” 于骋一声哀叹,“我有逼毛数啊!我要长眼睛也不至于当初看上这个大小姐,改邪归正努力一学期老老实实上课考试进步个一百名,终于把人追到手了,还乐呵呵以为搁这儿演电影呢。结果呢?老子就一工具人,备胎都算不上!我当她眼光多高,结果真找个街头混混,还他妈倒贴的,害我白挨一顿揍,你说她要找我是为了气你这样的我都认了,结果那姚熙桀考他妈个大专,她找我来刺激他,这他爹的侮辱谁呢?老子要老老实实高考,闭着眼涂答题卡也不至于二本线都上不了!” 晋今源默默听着已经听过很多遍的话,一点波澜都没有,下意识看了眼那个方向。 那群女生已经不见了。 刚好耿俊他们找到人拼桌,发消息叫他。 “怎么着,一起?”两人临时碰到的,晋今源于情于理都应该主动邀请对方加入。 于骋现在在国际学校,每天日子别提多快活,女伴也换好几个了,今天也是碰到旧人才又忍不住一吐为快。 “找着桌了?还不如和我一起呢,哥俩多久没见了,难得在这种地方碰到你晋少。” 晋今源不抗拒他的肢体动作,但眼睛里毫无温度,“没办法,我们有自己的规矩,不能靠熟人。” 晋今源找到耿俊他们的位置,许俊哲急忙凑到他身边问:“刚我们好像看到井梨,你有没有注意到?” “又不是戴雨灿。”晋今源直接戳破他的小心思,许俊哲不依不饶,“井梨要是来这种地方肯定是戴雨灿带的啊!” 晋今源懒得看他一眼,坐下来摸了根烟,无视卡座里几道赤裸目光,“你不会自己发消息问?” 耿俊在旁边好笑,“估计他早被拉黑了。” “去你的!我现在就问。” 刚好服务生过来接单,坐在他们对面的红发女生问晋今源:“帅哥想喝什么?今晚能在实属巧合玩就是缘分。” 隔着老远,晋今源能感受到有一阵动静撩过自己裤脚,红发女不紧不慢吐了口烟,冲他挑眉,媚眼堆满笑意。 晋今源把已经含进嘴里的烟拿出来,许俊哲时刻关注他动向,来一句:“放水啊?” 人是他们几个合力好不容易拖出来的,而且刚才找人拼桌他们向对方说明两伙人凑起来是双数才获得拼桌资格,要是这小子现在走了该如何收场? 晋今源面无表情站起来,没说什么,当作默认,走之前弯腰拍了拍裤脚,红发女表情一僵,随手把烟扔了。 环境太杂乱,晋今源突然后悔答应来这一趟。 周一是柳浩生日,蔡秉已经提前预告了当天晚上要小测,那时候肯定是要老老实实待教室的,寿星一时兴起想周末嗨一场,临时决定来的实属巧合,谁知道人满为患,根本没有落脚的地。 遇到于骋完全是意料之外,按理来说他念的国际学校离这边很远,人不应该出现在实属巧合。 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游戏规则,本来都想着要是再拼不到座就转移阵地的。 晋今源还是觉得一条刚换的裤子脏了浑身不舒服,被震耳欲聋的音响闹得心烦,但没打算就此缺席柳浩的生日,独自跑到过道在一对对暧昧纠缠的影子里找了一席空地。 刚准备重新摸出一支烟,手里的打火机冷不丁被人抽走。 精致锋利的长甲划到他肌肤了,晋今源心头那股未灭的火一下烧到眉心,抬眼冷冷看着对方。 许鹿一点都不怕,笑而不语用那枚蓝色Lankand点燃唇边细长的女士烟,视线无所顾忌和晋今源纠缠,一脸沉醉吐出一缕轻烟后笑出声,手腕轻轻一动就把打火机扔了出去。 “借我姐妹也用一下呗。”许鹿说完就笑笑继续往里走了。 一个高挑纤秀的身影已经慢慢走近晋今源昏暗的余光里,井梨稳稳接住那枚小巧的机器,上面尚有余温,但很干爽,刚从外面进来微凉的指尖有些贪恋这团无形的火,她走到晋今源身前,眼珠斜都没斜一下直接把东西砸过去。 很多东西,利用完就该毫不留情扔掉了。 晋今源面无表情抬手往胸前一定,反应很快,那点力量全震到了他自己心脏里。 “巧。” 不算大的一声绊住井梨正要继续往前的脚步,她歪了歪脑袋,原本藏在黑发里的半张脸像月亮悄悄升起来,若有所思开口:“原来你说实属巧合是这个意思啊……” 010 晋今源大脑快速刮过一阵狂风,鬼使神差站直身体不着痕迹挡出一个角度,低声说:“你前男友在。”顿了一下,他又摇了摇头,改口:“应该再加两个前字了。” 井梨好似没听懂他特意补充的那句话,反而是问他:“这打火机什么牌子?” 话题跳得有点快,晋今源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朝打开的掌心看了眼,目光又挪到她脸上。 井梨似乎真的好奇,认真看着人眼睛等待回复,是很有教养的一个细节。 “不是要用吗?”他正想把东西递出去,井梨急忙笑着摆手拒绝了,“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它有点好看,让一个不抽烟的人也想买来拥有。”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种颓靡的夜场泡久了,晋今源一时竟无法快速理清所有信息,包括她刚才在实属巧合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就在这时,井梨低头将一把沾了点汗的黑发从后脖捞出来,似乎就这一个动作她就有点手酸,轻叹出口,纤盈骨架往下坠,但她人又好好站在那里,姿态永远有股练过芭蕾的优雅柔美。 “你说于骋要是看到我现在和你站在这里聊天,会不会觉得自己就算被好兄弟和前的那次方女友背刺也是合理的?” 井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吻不太认真,下颌微微仰起,挑逗一般。 见鬼一样,晋今源脑海里响起前不久于骋怨气十足的那句“她要找我是为了气你这样的我都认了”。 “你玩弄他感情的确比捅他那一刀还要狠。” 这句话两年前晋今源就想用来指责她的罪行,但现在真的说出来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机械回忆了一遍当年真情实感为于骋感到不值、愤怒的自己。 当时于骋所有见过井梨的朋友都想狠狠教训这个高傲的富家小姐,甚至有人提议找一帮混混毁她清白。 因为于骋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一个社会青年揍到骨裂,对方的小弟说井梨是他们桀哥的女朋友,那个沉默只管出拳的男人拎着于骋衣领沉声警告他:“离她远点。” 于骋当时被打到视野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同类之间那股因为同一个异性爆发的火药味,而且对方散发的气息太阴冷,于骋当时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不敢逞能,怕当场没命。 那之后,于骋托各方关系打听一个叫“桀哥”的混混,结果在南华市真有一个混圈人都耳闻过人称“桀哥”的少年。 两年前姚熙桀十七岁,他初中在县城上的,高中在南华市烂到连老师都招不到的一所公立高中,高二的时候曾因为打架斗殴被休学,后来高考落榜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不过于骋想不通井梨这样条件的女孩会喜欢各方面比他更惨不忍睹的真混混。 而且后来井梨亲口承认是她倒追姚熙桀,对方一直不接受,她才想出随便和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谈恋爱刺激姚熙桀的损招。 这件事太多让于骋崩溃暴走的雷点。 在井梨眼里,他就是一个仗着家里有钱虚度青春的烂人,好像还比不上一个高考落榜的黑社会。而且,他痛改前非、改头换面追了小半年的女孩,苦恋一个只有贱命一条的“老男人”,他舔她,她却是别的男人的舔狗。 井梨轻蔑又冷淡地称拿他当工具是个“损招”的时候,于骋就有把人掐死的心。 最重要的是她的招数成功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姚熙桀也是喜欢她的,可以把抢走她的男孩往死里揍。 之后于骋又打听到,井梨和姚熙桀其实算是青梅竹马,家庭背景完全不对等的两个人小时候就结识了,他们打破了世俗的成见在最勃发美好的年华相互倾心,像动人的童话故事。 于骋觉得自己就他妈是个笑话,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低迷状态,甚至比他碰到井梨之前的做派更加浮浪,最后因为多次缺课逃课,又在公开课和老师吵起来被学校勒令退学,是他家里动用很大关系才把人保下来。 但公开课顶撞老师只是明面上一个相对比较“体面”的说法。只有当时晋今源这群朋友知道于骋让学校忍无可忍坚决退货的真正原因。 他们当时最终没有动井梨是因为多少有点惧怕井梨的家庭背景。 于骋狗一样在井梨身后追了小半年,又在一起两个月,虽然不得而知对方父母是干什么的,但井家财力权力不可估量是显而易见。 最开始他追井梨的时候,每一次到澜中蹲点想接人放学根本就是白费功夫,井梨上下学都有一辆防弹车接送,所以于骋猜测井家不仅是有钱而已。 但对一个混混下手就简单多了。 无论姚熙桀有多少势力,提起他名号那些不上学的小混混有多闻风丧胆,在于骋这种公子哥眼里,他姓姚的就是贱命一条,随便卸条胳膊断个手指都是小事,就算人死了他们都觉得父母可以帮自己瞒天过海。 于是于骋雇了几个黑社会,背有命案的那种,跟了姚熙桀一段时间,最后在一个雨夜把人堵在城郊人烟罕至的河堤。 姚熙桀寡不敌众,手下全被扔下河,但关键时刻有人出现保住了他的命。 据说人被割破了大动脉,右手小指也是被砍了的,但最后住了多久院、怎么被救活的、手指还在不在,晋今源就不得而知其中细节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算是很轰动的社会新闻了,那些打手收了巨额雇佣金,供自己家人余生过活,倒没把于骋供出来。是于骋和一个社会青年争一个女生的风声传到校领导耳朵里,怕自己学校的人背上命案影响声誉,校方本来想用那些大大小小的处分把于骋赶出十一中,但奈何于家在教育系统也有高层领导,最终于骋还是顺利完成了初中学业。 那件事后于骋自己也后怕得不行,和曾经沆瀣一气的好兄弟各自心虚,渐渐淡了往来。 之后晋今源也很少见于骋,只是中考结束于骋喝醉了拉着他滔滔不绝,说的大概也是今晚那些话。 晋今源大概知道为什么井梨对他有一股胶着的怨恨。 像当年对妄想认真上几堂课就能追到她的于骋那样,井梨的敌意本质是轻蔑,看不起他们这些凭借优越家世为非作歹的烂人。 但其实当初于骋策划收拾姚熙桀的活动压根没有叫上晋今源,也是碍于他的家世背景。 亲近的人都知道晋今源是天天出现在电视报道里大领导的儿子,虽然是养子,他母亲更是鼎鼎有名晋氏集团的大小姐,典型的官商结合家庭,而且据说晋今源的爷爷在军区大院养老。平时玩归玩,但晋今源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线在。以前有人得知晋今源的爸和爷是谁之后,私下吐槽怪不得每次有晋今源在的场合他都不能尽兴,被什么无形束缚住的感觉。 从头到尾知道晋今源身份的只有于骋,可其他人也没提带上晋今源是因为他们提议教训井梨的时候所有人一呼百应,只有晋今源扫兴,提醒他们别擦枪走火。 也是晋今源唤醒了于骋对于井梨上下学都有专业防弹车接送的记忆,冷静许多。 不过从那时候开始,那群人都认为要是让晋今源知道点什么说不定这人转头就可以把他们卖了。 可井梨也许认为但凡和于骋有些关系的,都是害姚熙桀差点丧命的凶手。 面对晋今源冷淡的控诉,井梨不为所动,“那是他自找的,他说他就乐意当我舔狗,还有,”她突然抬起脸,昏暗里一双眼恨意满当当的,目光直逼他眼底,“我其实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醒我他也在,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难道你真绿了他?”井梨突然兴奋,语气都掩盖不住的雀跃。 晋今源把打火机收进口袋里,一支细烟在手里抓得有点潮了,他慢慢站回原本得位置,对一脸兴奋的井梨开口:“如你所愿,他告诉了你我连亲生父母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一刀往我身上插得也挺狠的。” 说到后来,晋今源的眼尾罕见逸出一缕轻渺的笑。 井梨第一次发现,他年轻干净的皮囊只有那一处有细微皱痕,天生带的一样,不经意一折,便有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轻浮又专属这个年纪无谓一切的不羁天性。 在她微微出神的时候,晋今源忽然对她说:“姚熙桀差点死了你可以怪于骋,但你也应该恨自己。” 他云淡风轻一开口,井梨猛地抬起眼,里面迅速充血,那些晶莹的泪井水一样冒出来,泵在起伏不定的心头。 “是你害了他,别不承认。”晋今源无视她内心的惶然不安。 一对喝醉的男女拉扯中身子一斜跌到两人脚边,两个青年人不为所动,是当今冷漠世界秩序的缩影。 晋今源裤脚被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抓住,他低头一看,那个女人脸色苍白,满脸的汗,痛苦呻吟:“我心脏病犯了,120……” 下一秒他就蹲下身,神色紧张,结果耳边传来一声声无法克制的窃笑。 那个男人实在装不下去,索性翻了个面,躺在那里身体痉挛一样,笑到失声,倒真像一条濒死的鱼。 晋今源冷眼看着女人怡然自得翘起两条腿,匍匐在那里只抬起傲人的上半身,冲他眨眼,“小帅哥,多谢你啦,让我又赢五千。” 男人笑够了,嗓子发干,直接掐了把女人挺翘的臀,咬牙笑骂:“算你走运!” 刚才两人打赌,如果他们摔倒在那对学生脚边,男生女生谁会先伸出援手。男人急得不行,一个劲从背后往女人身上拱,说:“人家闹别扭,谁有空搭理你……” 女人按住那双油腻大手,信心十足,“要是我们的出现打破僵局,他们应该谢我们呢。” 后来男人赌了井梨,理由是女孩子容易心软。 女人好笑出声,“这可是混实属巧合的学生妹,你以为是纯良温顺的乖乖女啊。”而且她注意到了,井梨玩飙泪那套很上道,脾气和眼泪都是说来就来,女人见惯了这种把戏,认为她对面的男生其实早已经动摇。 “让你别多管闲事了。”井梨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讥讽,似笑非笑,刚才红眼睛里的憎恶和伤痛似乎是假的。 晋今源蹲在原地,视野里套着长靴的双腿稳稳走直线,节奏是慵懒的,一下消失在火爆的长廊尽头。 011 周一井梨走在校园里还是能感觉到很多藏在暗处窥探的目光,戴雨灿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原本以为李望周是道貌岸然的渣男,可周五那晚他私下联系了刘息跃,向他们这群朋友打听井梨现状,担心那些流言蜚语伤害到她,可井梨就是无所谓的样子,豁达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个大晴天,升旗仪式照常举行。连绵不断的春雨下完,操场黄泥里那片新嫩的绿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空气还是潮的,不经意就会闻到一阵清淡的李花香。 国旗下讲话的是李望周,井梨就这时候抬抬头,嘴里嚼着口香糖,有些人站得越高轮廓越清晰,不带一点怯,明明四周空荡荡,他也能站定在那里从容喊出万人簇拥的气势。 平时李望周说话总是嗓音轻柔,用话筒的时候语调和严肃的五官一起往下沉。 井梨脑海中突然蹦出那晚娄岸杰的话,不知不觉想走神了。 他会去哪里上大学呢? 突然掌声雷动,井梨又是唯独没动的,站没站姿的,仿佛随时能睡着。身后戴雨灿突然捅她一下,拼命冲台上挤眉弄眼,十分满意姐妹的男朋友。 李望周下台的时候目光明显往高一这边来,停留得有点久,不经意笑了。 好像真是心有灵犀,井梨就在台上找他一个是很容易,他是怎么在乌泱泱一片土绿中找到她的? 一班大多数人都住宿,要不是就住旁边的公寓,305又没有强制跑操这种变态规定,所以大家都是踩点到操场集合的。 教室的气氛反而没有前不久刚开学那会儿活跃,低沉得有些诡异,好像过个周末人精气都耗光了,是陆陆续续去食堂买早餐的男生回来后才渐渐有点动静。 昨天晚修蔡秉专门过来宣布一则消息,手里拿有张纸先交给刘息跃。 刘息跃接到手里,表情夸张,藏不了一点,走回去的时候悄悄把纸张不断左右斜个角度让大家自己看。 台下渐渐开始骚动,蔡秉眼风一扫又立马全体噤声。 “说一下,新学期方方面面会有点改变,等会儿九点半下课了就换座位,别明天早上给我匆匆忙忙耽误上课。” 那些没看到座位表的人一脸懵圈,班级一片哗然,在安静的上课时段窗外都有回声,蔡秉表情严肃拍了下讲台,有意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新的座位表在刘息跃那里了,等会儿麻烦他帮忙贴上。” 刘息跃催促左边的人把已经疯传到第一组的名单递回来,同时响亮回应蔡秉:“到!不麻烦!” 戴雨灿伏下身捂嘴笑他是马屁精。 蔡秉神色缓和一些,语气也没这么严肃了,“还有三个多月就要文理分班,我看有些人在班里话都没说过,同学一场都是缘分,珍惜时光吧少年们!” 他突然走心,台下人只觉得尴尬,不像往常一样活跃起哄,一时沉默,倒也分不清是因为嫌蔡秉土还是开始遥想下次开学身边还是不是这帮人。 一些人同时开始警惕,打起精神,被迫在眉睫的会考、分班一棒子打醒了。 “继续学习吧,晋今源跟我出来一下。” 热衷破冰的中年人是不会觉得尴尬的,脸皮不厚一点又怎么敢上台唾沫横飞,无知无觉就毫无形象地讲题呢?蔡秉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刚中年得女,结果他老婆闹离婚,听305的学长学姐说,以往蔡老师带高一主要散养,可因为女儿出生了,需要更加努力赚奶粉钱所以从去年开始就采取雷霆手段,疯狂加班写材料参加各种评选。但也因为有了女儿,人倒是变得比以前温和有趣。 有吗?一班的同学不敢苟同。 人一出去,班级立马炸开锅,都好奇自己的新同桌。 座位表迟迟传不到第一组,晋今源又被喊出去,张妍心不在焉的,冷不丁听到井梨问她:“你癫痫啊?” 张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抖腿的频率传到那边去了,井梨的语气轻得有些飘,薄纸一样但边缘锋利,张妍耳朵辣辣的,也吊着嗓子说:“你不会把腿放下去啊。” 井梨坐得很狂野,一点形象都不在乎,两只腿敞在桌腿的两条横杠上。张妍老早就看不惯了,明明也没碍着她什么。 斜进来的风让空气有点冷,后桌两个女生相视一眼,发顶从书堆慢慢向下消失。有些人连别人吵架也看不了,自己在心里害怕,不知道替谁尴尬。但其实好学生也对新的座位表充满忐忑,奈何那张表不会有人主动传到她们手里。 “砰”一声,把正准备偷偷去拿手机的张妍吓一跳。井梨把魔方扔进抽屉,直接起身绕过后面黑板去找刘息跃。他刚好不容易把那张座位表收回去,井梨这么明目张胆,挺为难人的,一边提高音量警告“都给我坐好”一边直接用手指到井梨的名字。戴雨灿满脸高兴,轻轻鼓掌。 井梨很快就回去了,时机刚刚好,还以为刘息跃铁面无私。 换座位这件事井梨早知道了,因为这个建议就是她提的。 当然她本意不是大洗牌,而且她不是班干,没有权力,也没空管这么多闲事。 回校第一天大课间她被蔡秉叫到办公室,刚当了父亲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搓着手问她:“妈妈情况还好吗?” 井梨一段段长假当然都是大人出面给请的,蔡秉第一天就知道这个转学生大致的家庭情况。 井梨妈妈现在在洛杉矶就医,病情不乐观,这个家庭好像没有父亲的角色,每次和学校打招呼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第一次那边要请假的时候蔡秉把井梨也叫到旁边,向她确认电话那边人的身份,井梨说对方是她妈的员工,这让蔡秉有些为难,原本以为怎么着也应该是个叔叔或者舅舅。 蔡秉猜测的情况是井梨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如今母亲病倒了她的生活来源迟早成问题,所以她才会从十八中转到305。 虽然305环境优越,是公立学校里师资、陈设配置各方面都顶级的公立学校,很多人如果只看学校宣传片会觉得这里是“贵族中学”,但实际上305一年的学费非常可观,十八中国际部光学费就是305的十多倍,别的开销更不用说。 当然井梨能上十八中的国际部,又让305接收,本身是绝对优秀的。后来蔡秉了解到这姑娘当初拒绝了305抛出的橄榄枝,所以人现在愿意来,又多了一个清北种子选手305校领导笑裂嘴角,恨不得拉个横幅欢迎。 而且蔡秉拿到的资料上显示,井梨参与各种竞赛的战绩几张A4纸都装不下,也就体育差些,这样的人才,蔡秉认为她是该出国深造的。 当然,和几十万考生卷生卷死对于井梨而言也不存在什么压力。 果然,经常落课井梨期末照样轻松拿个年级第五,开会的时候校长特意提出要保护好这样的高材生,加上体谅她现在的家庭情况,当井梨主动提出想换座位的时候,蔡秉当场没回应但经过斟酌还是满足了她心愿,干脆让全班都换座。 了解情况的时候,井梨冷冷淡淡来了句“我朋友不想让我和她走太近”让蔡秉汗颜。 他当然知道那个朋友是戴雨灿,是个炮筒子,刚开学就和张妍在宿舍大打出手,让他大半夜跑一趟女生宿舍。 井梨也是,那口吻很理所当然,蔡秉觉得她们小女生交朋友的思维还停留在小学生。 井梨基本不用动,直接搬到后座。刘莆仙依依不舍送走同桌,好几次纠结要不要主动和井梨说话,可她只是专心收拾书本,冷漠的侧脸让人望而生畏。 众人和前同桌依依不舍告别,上课时间也快到了,回来又去了趟厕所的井梨突然从后门走进来的,刘莆仙赶紧站起来脚跟贴着桌角让她进去。 井梨让她下次把凳子往前挪一点就行了,笑笑:“我俩都很瘦的啦。” 她和张妍因为让座的事情在自己眼前上演过争执,刘莆仙尴尬一笑,不知道这样的反应对不对,抓着衣角窘迫坐下,一抬眼一团白闪过,有些不知所措。井梨手里已经拿了一个花卷吃了,示意她:“这袋是你的。” 刘莆仙不知道井梨有给同桌带早餐的习惯。 而且不是挑剩下的、吃不完的,刘莆仙一开始还以为她一个人能吃四个花卷加两个茶叶蛋,给她买早餐的人误放到自己桌面上。 不好拒绝,刘莆仙道了声“谢谢”,本来想放到一边,但上课铃迟迟没响,她就打开了袋子,怕井梨会不开心。 “好吃。”感慨是真的,但话一出口也觉得过于刻意,刘莆仙小心翼翼观察一眼井梨,她什么也没做,专心吃,一脸认真和她探讨花卷。 “这家店全城有很多分店,但只有十八中门口那家总店能做出这个味道。”井梨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仔细把塑料袋捋好,打个结,心满意足:“我反正是吃不腻。” 刘莆仙仔细回忆,好像除了偶然吃粉,井梨真的每天都是这一样早餐,和自己每天只能啃白馒头好像差不多。 这让新同桌变得真实且接地气,刘莆仙鼓起勇气搭话:“十八中不是很远吗?” 井梨和她们一起住宿舍楼,可她每天都有八公里外的热花卷吃,她们宿舍夜晚都在讨论井梨在和哪个男生私下往来。 像这样漂亮的女生,她所享受到的好处似乎理所当然都是来自一个痴情追求者地馈赠。 上周井梨和李望周的恋情曝光,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个天天给井梨带早餐的绝对不是李望周,首先李望周也住宿,而且他忙得不行。因为如果李望周真每天早起来回十六公里给井梨带花卷,她们会更生气。 昨晚宿舍夜谈,五个女生自诩正义讨论井梨到凌晨,好像李望周是她们前男友。 “装富”、“婊子”、“绿茶”等尖锐的词汇伴随刘莆仙入眠,昏昏入睡的时候听到有个声音叫她。 “仙莆,你说井梨是不是很不要脸,在班里装高冷,结果背地里勾引学长哎!而且不知道她还同时撩了多少男的。” 说完,宿舍静下来了,好像之前全是为等她这一票的宣讲。 刘莆仙飞快应了一声,一声声从鼻腔喷出来的气在耳边环绕,她听到有人说:“仙莆都这样觉得……其实我觉得井梨还没有你漂亮呢。” 井梨刚转来的时候就有人提起她眉眼和井梨有几分像,刘莆仙还偷偷观察过井梨,对比自己,后来突然领悟那些人只是为了贬低井梨,不肯承认她无懈可击的漂亮。 面对井梨的时候,刘莆仙觉得很不自然,觉得昨晚哪怕自己在那场夜话里毫无存在感但下意识的迎合也成了犯罪,也时刻担心那些人会对井梨说:“仙莆都这样觉得。” 连她名字都不愿叫对。在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纠正的时候,她们是无谓的口吻,“莆仙拗口,仙莆才好听。”眼神写满“这人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上次张妍给我吃过,我也觉得很好吃。”人在紧张的时候话会不自觉变多,但井梨似乎在走神,没接话,这让刘莆仙快要被湿润的面团噎死。 忽然觉得刚才自己那个问题很像故意阴阳。 十八中这么远你又住宿,不就是男朋友买的,全校又传她男朋友是抢来的。 其实井梨真的在思考那个问题。 十八中这么远,只要她不说自己不想吃,章田明还是每天开车去买,然后放到住宿舍生专用的物品柜那里。 去年底大早上暴雨侵袭,章田明在赶来305路上发生车祸,娄岸杰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老章断了两根骨头,花卷掉进雨里,问她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让人送过去。 井梨小学的时候吃了同班同学给的东西后食物中毒,那个男孩从他父母那里听来井梨父亲是吃牢饭的黑社会,故意捉弄,拿留了两天的寿司给井梨吃,然后带一群人围着井梨歌颂自己为民除害了。 从那之后,井梨很长一段时间不碰外面的食物。 当初那个小男孩脸肿成猪头挪到井梨面前和她道歉,人是娄岸杰还有姚熙桀教训的。井梨没接受男孩的道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理那两人,恨他们在同龄人面前坐实自己是黑社会老大女儿的身份。 “我以为你不喜欢吃早餐,吃也只吃干馒头。”井梨从思绪里挣出来,嘲弄一笑。 刘莆仙心上被扎一刀,嘴皮快咬破了,觉得对方在“报复”。 井梨又说:“十八中这么远,她要买也是分店的。” 刘莆仙下意识接话,“不是的,是晋今源跑到十八中买的,就开学第一天,他还迟到了。” 井梨把凸出来的书角推回去,像玩俄罗斯方块,语气散漫,“张妍好像是挺喜欢和你分享的。” 吃一半就腻了的QQ糖、怎么都用不完那种颜色的便利贴、多出来的一颗鸡蛋。 “你为什么叫‘莆仙’?我知道莆仙戏。”在刘莆仙听力都渐渐被堵住的时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以为是老师在点自己名。 她不可置信抬眼,井梨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对方回答与否都不影响她心情。 “就是莆仙戏,我奶奶喜欢看,所以给我取这个名。” 井梨懒懒朝前伸,两只长手臂晾着阔袖子,她趴下来,丝毫不畏惧侧脸挤出的弧度,嗓音柔柔的:“莆仙……很好听的名啊。” 大课间的时候井梨屁股都没挪一下,看乌泱泱的人群一个赶一个吞吞往外走。等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外面广播体操的铃像从另一个学校传来的。 刚来305的时候,体育老师在自由时间单独替井梨补课,教广播体操,她总晃一晃身体,喊自己肚子不舒服。年轻的男老师表情变得不自然,挥一挥口哨上的长绳走开了,叮嘱她在课间做操的时候看别人怎么做的,言下之意是别在蔡秉那里拖累他。 单独学体操这件事,明明井梨是在队伍解散前被公开揪出去的,但那些在旁边聊天的男男女女会悄悄猜体育老师是不是对井梨有意思。 老师是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190的个头,形象俊朗,篮球打得好,经常课后和一群学生切磋,完美融合。 井梨近距离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没办法不注意他下颌那里的一串痘坑。 人和娄岸杰算是同龄,井梨每次和他面对面是真的会肚子痛。 周五从实属巧合回去井梨发现自己经期提前了,心安理得给自己特权,本来想开一瓶植物水,但闻识乐刚路过的时候说食堂新出了热可可,他等下尽量给她抢一杯回来。 戴雨灿在旁边供火,“李望周估计都不知道井梨来姨妈了。”她本意是想说李望周这个男朋友不尽责。 听着飘在空中一定高度的广播,井梨偶尔会错觉自己还在初中。 真奇怪,一个月的国际部体验卡就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属于时间表死板的305,她对这里还是没有归属感,一所曾经被她拒绝过的学校,觉得自己是委身在这里。 突然对魔方也失去兴趣,好像她在这上面就是没有天赋,可她玩不好的定义是无法到达吉尼斯记录的极致,所以干脆不让一面同色的情况出现。 但以前坐前面那一桌的时候,每次请假再回来,总有一个整整齐齐的魔方安然无恙摆在抽屉里,像张扬的挑衅。 戴雨灿觉得晋今源没钱买手感一流的玩具,就总是没皮没脸蹭井梨的。 井梨关心的却是他几秒能扭成,戴雨灿阴阳怪气说不知道,井梨就笑着打趣:“我以为你隔着四组老看他。” 眼前突然多出一层暗影,井梨以为是太阳被云层遮起来了,在脑海里很快下了场雨,但嗅到的不是土腥味,而是一种花被腌渍的香。 她慢慢转过脸,和窗外站着的女生四目相对。 井梨没见过李让清。她对校园八卦没有一点兴趣,无非就是谁谁谁和谁谁谁在一起了,谁谁谁又把谁谁谁绿了,但有一天她自己成为了流言中心,两个夜晚前被众人眼中的“原配”的好姐妹威胁恐吓。 不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李望周那个前女友。 井梨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好漂亮,皮肤不是白的,但每个五官尤其直挺挺的鼻梁上都盖有层平整的光影,双眼皮褶皱的深很标准,唇线清晰、细细的纹也清晰,色泽是玫瑰花最里面那一瓣的润红。 美很真实,有故人成熟的感觉。 “你是井梨?” 李让清说话的时候眼睛会动,嗓音是脆甜的、轻盈的,不像她外表呈现的冷静清傲。 一下遣散了井梨习惯拔高一度的戒备心,她缓缓坐起来,瞳孔里激荡着一层又一层漩涡,下意识皱了皱眉,“你是?” “李让清。” 012 “你是?” “李让清。” 李让清手扣在窗沿,表情变得很认真,一字一字蹦出来砸进井梨心底。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李让清眼睛反而更亮,又快速说了一遍自己名字。 在她最后抿了下唇的时候,井梨突然跳起来,被脚边的垃圾袋绊倒,手是自己覆到窗台上去的。 “啊!漾清!”井梨拉扯一早上都没清醒的嗓音,在破掉的边缘。 两双都有点凉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交扣在一起,如果不是一面到彼此腰身的墙,井梨估计会把李让清撞到走廊的栏杆。 两声几乎重合的尖叫比广播操音乐里激昂男声拖的那声“停”还要长,停下来的只有晋今源的脚步,已经倒空的垃圾桶挂在三根手指那里,还在晃。 因为开学第一天迟到,晋今源被罚两个礼拜值日,今天排到和他一起的女生昨晚问他什么时候去倒垃圾,晋今源让她不用管,主动把倒垃圾的活揽下来,无视蔡秉三令五申不能大课间做值日,女生失落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晋今源看到李让清一个人从荆棘丛那边穿过来,停在一班第二个窗口的位置,他回想一下,自己去倒垃圾前班里的确还有一个屁股被钉在板凳上的人。 周五那晚的事历历在目,晋今源第一反应是李让清亲自来找人对峙,他快走几步,谈不上是想看热闹的心态还是怎样。 听到李让清问井梨是不是井梨,然后自我介绍的口吻把自己的名字念了两遍。 晋今源脑海里浮现出井梨那晚面对一帮女混混也漫不经心的样子——的确够把人气疯,猜李让清估计也是恼羞成怒了。 可下一秒,两人惊叫跳起来,晋今源刹住脚步,眉毛拧起几分怪异看向那边,有点看不懂剧情发展。 * 井梨和李让清曾在育城小学同窗五年半,做了四年半小小好姐妹。 五年级开始后两个月的某一个早晨两人到教室很早,整个楼层都很安静,她们钻进桌子底下,分享井梨带来的娘惹糕。红的红、绿的绿,色彩分明,李让清直接上手抓,一个整塞进喉咙里,两只月牙眼睛弯弯的,说好吃就是有点噎。 “是你一下吃太多啦,就你那小细嗓子眼!”井梨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给她拿自己的牛奶,做好安排:“等会儿我喝你的。” 校园里那颗大榕树长到围墙外面去了,鸟鸣脆脆的,走廊偶尔有脚步声路过,井梨和李让清不约而同比个手势噤声,把自己藏得更深,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女孩衣服上有清新的洗衣液香气,凑在一起把干燥的秋天软化了。 过好久教室还是没人,她们窃窃私语,像课上说小话那样,井梨问李让清:“咱们的证书什么时候能下来啊?” “上礼拜梁老师不是说了吗?最迟下周。” “那是不是升旗后要上台领奖?”井梨兴奋得差点把糕点洒掉。 李让清捡起来顺手扔进嘴里了,也很愉快地回答她,“是啊。” 两人都没发觉自己声音变大了,但整个教室只有干净的黑板、一列列整齐的书桌,刚踏进教室的女同学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幻听。 “我好期待呀,这是我第一次上台领奖,不像你,每次都是我在台下看你。”井梨皱了皱鼻子,看向李让清。 从一年级开始,李让清获奖无数,还是小小红旗手、少先队代表。 井梨最喜欢在台下看台上的李让清,她总是扎两条油亮亮的麻花,背脊挺拔,长长纤瘦的四肢却是充满力量的感觉,永远在笑,露出半排白白的牙齿,像广告牌里的形象代表。 班里有和社会青年玩的女生说李让清黑、笑得假,井梨就把给老师装粉笔头的盒子扣进那些人书包里。 当她得意洋洋当丰功伟绩说出来的时候还被姚熙桀嘲笑,他说:“以后还是哥来保护你好了。” 班上那些贱贱的小男生总自信昂扬自称“哥”,“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连姚熙桀这样说井梨都快要呕了。 “这次是你比较厉害啦,换我在台下看你。”李让清看井梨的眼神里有母性的光辉,她的确比井梨大一岁,井梨上学太早了。 她们参加全国书法比赛,两人都入围。井梨没学过写字,抄的是首古诗,拿了金奖。李让清学过书法,平时板报都是她负责的,其字如人,清秀利落,朝气勃勃的美,获得银奖。 虽然井梨自己都不可思议,她的字只是被李让清和几个小姐妹夸过好看而已。 一次进办公室前她听到里面班主任在感慨,“井梨踩狗屎运了,写的字居然拿了金奖,李让清都只是银奖”,有老师附和“说不定评委就喜欢那种原始的字,这本来就是小学生的比赛”。 井梨难过得掉了眼泪。 她没告诉李让清这件事,因为不想听到李让清的夸奖,会觉得有点假,不是觉得李让清假,是怕自己要在她面前笑着接受的虚伪。 该死的自尊心压着井梨,她甚至觉得全班同学都是班主任那样的想法,期待许久的上台领奖也成了恐惧,怕她朝台下看去却没有一个人看自己。 可没过两天井梨就自己好了,她越看自己的字越觉得好看,会夸评委眼光真好。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到哪里总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伯乐。 李让清买了一个八音盒送给井梨,说是庆祝她得到金奖的礼物。其实井梨也准备了礼物,是一个毛绒娃娃,她让娄岸杰去香港迪士尼帮忙买,但人被什么任务绊住了,回不来。 虽然心里懊恼总被李让清抢先一步,但井梨还是真的开心。 把保安招来了,独自进教室的女同学听到动静却不见人,吓哭了。 井梨和李让清一骨碌从桌底爬出来,两脸无辜,走廊围满人她们都不害臊,唯独瞥到鹤立鸡群的高俊男孩时,李让清脸红了,但还好她皮肤比较黑,默默把肩背打开。井梨拿一块糕点敲着牙齿歪头去找她故作镇定的眼神,笑得发抖。 一周后的班会上,班主任郑重宣布一个消息:李让清同学转学了。 一个告别都没有,李让清就从育城小学甚至整座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让清成绩好、长得漂亮,美且才,在班级很受欢迎,这个消息让育城小学四班的同学都很难过。但没过几天,大家还是照常和自己熟悉的人打闹,班里来了转学生,坐到了李让清的空座上。 书法比赛的奖状迟迟下不来,李让清走之后的一个月井梨一听到有人提李让清就会流眼泪,眼睛一直肿着,她缠着已经被划入讨厌名单的班主任。 “李让清为什么突然转学”、“有李让清的联系方式吗”、“李让清有留下什么对同学们说的话吗”,一串问题让班主任很无奈,只能告诉那个时候失去一个玩伴世界就毁灭的小学生,“她是出于家庭原因转的学,老师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冬天的时候,证书终于下来了,井梨站在台上,还是不敢抬眼看下面,余光里乌泱泱一片黑,她连自己班在哪里都找不到。 五年级下学期某堂语文课上,班主任告诉大家——李让清寄来了一张照片。 井梨当时在台下头都没抬,专心抄同学作业。下课后井梨和几个朋友被喊去办公室,井梨像一个做错事但绝不认错的犟种,班主任叹口气,把一封信递给她们。 李让清给她在育城小学四班的几个小姐妹写的。 其他人十分激动,迫不及待拆信,井梨置若罔闻,问老师自己能不能再看一眼李让清寄来的照片。 还是两把长长的麻花,李让清坐在树杈上,笑得无拘无束,月牙眼更弯了。她信上没说自己去了哪里、因为什么离开,像以往日常聊天一样讲近况,只用一张照片告诉朋友她过得很好。 那个时候的小学生已经开始玩qq了,摩尔庄园上也可以聊天,但李让清家教很严,她没有自己的账号,也不能玩任何游戏,所以突然离开的她,像断线的风筝。 “我后来给你来信地址写过信,但直到我离开育城前都没有收到回信。” 做操的音乐一结束,课间也到尾声了。中午的时候两人按照约定在305停车棚后见,那里种有一片李花,像冬未眠的秘密,白茫茫一片,倒不让人觉得冷。 “你有收到吗?”井梨比起几个小时前,平静许多。 一见面李让清就抓起她手腕,有一下没一下拍自己掌心,像小时候那样。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了,井梨没什么反应,静静看她,那双月牙眼形状更鲜明,自己总能看到黑黑的瞳孔。 “没有,我一直在搬家,对不起,梨梨。” 井梨说:“我猜到了。” 当初班主任说李让清转学去A市了,但来信是在B城,现在她们在南华见面。 两人异常平和叙旧,好像大课间那五分钟就已经极速穿完了五年时光。 井梨上课的时候在走神,会恨自己,五年而已,李让清站在面前自己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出她名字。 当初还说自己和她多好。偷偷流那么多泪,好像只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一个无话不谈、可以结伴去厕所的同伴,而不是李让清一声不吭的离开。 “六年级的时候玉珊和蒋书浩谈恋爱了。”这一刻,李让清在井梨眼睛里又看到了当初她明目张胆八卦自己和蒋书浩的神采。 “我和她在班里打了一架,头发被扯掉几根。”井梨捋了捋自己厚厚一把马尾。 李让清知道“她”指的是她们曾经的好朋友玉珊,笑了,“看不出来呢,你现在头发比我的还长。” 两人都是马尾了。 井梨把从教室带出来的点心给她,食堂的新品,闻识乐买热可可的时候顺手拿了一份。 “李望周买的吗?”李让清接到手里,立马拆来咬了一口,评价一句,“好吃。” 她对这种软软小小的点心没有抵抗力,吃什么颜色的什么形状的都说好。井梨用一种不屑的宠溺目光注视她。 一阵风刮来,井梨的马尾扫到糕点上,李让清“呀”一声立马抬手把发丝拨开,小心翼翼查看上面是否沾了糯米。 井梨由她动作,转个身把目光放远,声音像那片云,看不到动,可多眨两眼它却要从头顶过去了。 “你也想扯两根下来吗?” 李让清没出声,托着那把凉滑青丝,静电太强,发丝一根根自己从指缝滑落出去粘到衣服上。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他没告诉你吗?” “大家都不相信,觉得你们很般配。” 李让清不置可否,轻轻耸了耸肩,“我们是和平分手,又是同班,可大家只想看狗血的热闹。” 井梨弯了弯嘴角,“你们说的话都一样。” “至少可以证明他没骗你。”李让清这样说,两人相视一笑。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为什么分手?” “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好不好?” 这些问题是李望周希望井梨作为女朋友问他的,但井梨直接质问他前女友。她迫不及待了解李让清的五年,但似乎只能从眼下开始关心。 “高一开学一个星期加的联系方式,但其实我们在班里都没说过话,在学生会认识的,第二个星期他表白,我们就开始交往了。一直到去年九月份,我提的分手,后来一个多月我们其实就已经开始不在手机上互道早晚安了,”李让清语气清淡,“不像男女朋友了,但我们还是会一起讨论题目,我自行车坏了他还是会帮我修,他打篮球受伤我还是会去看看他骨头断了没有。十一月我生日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从那之后就算正式分开。十二月我就谈了一个新男友,十八中国际部的。” 井梨立马歪着脑袋喃喃说:“你要不直说名字,说不定我也谈过。” 李让清早从流言中知道井梨是十八中国际部转来305的,坦荡说出一个名字,井梨说自己不认识。 “谈了不到一个月,本来以为可以爱到他出国念书再提分手的,但我发现自己连异校都接受不了。” 这段感情无人知晓,其实如果传出去,流言肯定会变成“李望周是痴情种,受不了李让清无缝衔接或者早就出轨才会快速也找一个新的恋爱对象”。 被围攻的对象一定是女生。 井梨不知道李望周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李让清和那个学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刚看到我,是不是以为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井梨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并不认识李望周前女友,也没感受到李让清像她那群朋友一样来者不善的邪恶气场。 “上周五晚上,有事吗?” 不是“没事吧”,是“有事吗”。井梨觉得太阳又出来了,抬头又低下来,冲李让清一笑,“你忘记我什么身份吗?” 李让清真正想哭是这个时候,因为想起了被变质寿司害惨的井梨。 当时两人一起去厕所,井梨说她肚子痛,李让清先出来等,上课铃响了井梨还没出来,发现人倒在地上,半条腿掉进坑里,机器蓄满水开始冲,哗啦一声,李让清觉得井梨也是要被卷走的残渣。 她变成井梨的救命恩人了,后来和姚熙桀娄岸杰吃过一顿饭,李让清知道那两人身份,但其实他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差别。姚熙桀是多出一些不羁的初中生,说娄岸杰是长辈似乎有点过,不过对于十一岁的小学生来说,他确实是沉默的大人。 类似“井梨父亲涉黑”的种种论调在学校其实不过是传言,但即使在那群好姐妹里,井梨是黑社会老大的女儿这件事也只有李让清知道。李让清父亲家暴她和她母亲,也只有井梨知道。 她们知道对方的秘密,心照不宣变成自己的秘密。 李让清笑了,告诉井梨,她现在和妈妈外公一起生活,她初二的时候来到南华的。 一句话,井梨就懂了,长长吐出口气,没去问那个人渣的下落。 李让清母亲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年轻时候为爱叛逆,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被恶鬼缠上想再挣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井梨至少知道了现在结局是好的。 “一直在说我?你呢,学妹?” 两瓣李花在眼前打旋,井梨背过身靠在栏杆上,眯了眯眼睛,“六年级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留级了。” 李让清心揪了一下,脑海里总浮现起食物中毒后虚弱躺在病床上的井梨。但语气轻快,“你的年纪本来就应该念低一级,现在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轨道。” 井梨有些恍惚。回到原来的人生轨道,这熟悉的话有人也曾这么温柔地和她说过。 回归的人是她,但好像安的是他们的心。 013 中午李让清要去排练,时间到了,她要先走一步。“明天中午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食堂。” 井梨说“好”,她无所事事,大把时间。 李望周忙得很,有时候井梨会忘记自己在305谈了个男朋友,李让清好像也忘记了。 “漾清!” 李让清的名字念快了是“漾清”,她也说自己喜欢“漾”这个字,柔和自由的感觉。 井梨一直这样叫她,所以偶尔听到有人一板一眼念她的名字都分辨不出来。 五年是太久了,井梨完全没想到还能与世界上这样一个人重逢。 “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学姐?” 李让清扭头,一缕马尾打到脸颊,笑得太用力了,紧致五官却不怕颠覆,井梨又看见半排洁白的牙齿,弯弯眉眼像月亮打了个瞌睡要从银河掉下来。 诚然长大但依旧真实的李让清。 人走后,井梨呆在原地盯着李让清头像出神,没吃午饭也不觉得饿,花香都闻饱了。 远处走来个人,他的出现让井梨回归现实,会觉得美好的意境被破坏了,明明四周这么安静。 晋今源也很安静,他不像有些同龄男生,走出自认为潇洒的步伐,实际上像小脑平衡功能失调,或者走得好好突然蹦起来做个投篮动作,嘴里配音,所谓的至死是少年。 晋今源没戴耳机,没背书包,高、挺、直就不需要任何修饰了,嵌在干净皮囊上的五官角度是往上提的,永远没什么表情。 两人迎面,晋今源却好像是没看到坐在那里的井梨,也不把她当一个被他吸引的陌生女同学,或者是早已习惯并享受这种目光,径直绕过去给车解锁。 这次是井梨主动和他说话,“你为什么要大课间去倒垃圾?” 车锁有点复杂,井梨被吸引,目不转睛盯着看,第一次发现他手很白,平时看脸看不出来,指节像有劲道的笔锋,指甲清洁平整。 井梨突然把他手里在灵活拆解的锁绳想成魔方了。 “咣当”一声响砸醒她。 晋今源把手里的装备随手一扔,不紧不慢往后靠,卫裤和校服自然形成一道道松弛的褶,像原本的设计,他长长一条,站在低矮的车棚下也不显局促,眉头一皱,反问她:“你以为我对你的事很感兴趣吗?” “我有说这句话吗?”井梨眉毛比他拧得更用力。 轻轻一阵风把满地花瓣朝一个方向刮,空气中似乎又泛起了潮湿的土腥味,黯淡的云层更厚了,早上那缕阳光很懒。 井梨拍拍屁股起身,“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和李让清并没有上演什么二女争一男的撕逼戏码。”她知道大课间的时候这个人都看到了。 晋今源觉得她有病,面无表情眼神都吝啬给,脚后跟往锈迹斑斑的铁柱子一蹬,重新拿起锁链绕到车头,忽然瞥到身边人在窃笑。 “让开。” 井梨无知无觉堵住去路,装傻低头环顾一周,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讥嘲:“真不明白李让清怎么和你成为朋友的。” 奇怪,井梨竟然开始认真思考他这个问题,“年少无知吧。”然后看向他,问:“你对李让清了解多少?” 晋今源眉头一挑,“你们不是发小吗?” “我们小学五年级就分开了,三个小时前大课间才重逢,来不及聊太多,而且就算是亲姐妹也不会无话不谈。” 井梨说得太坦荡,让晋今源不自觉对眼前这个看似清醒潇洒的少女充满戒心。 甚至记忆出现偏差。周五那晚,两人不是不欢而散?准确来说,他们每一次碰见都是硬碰硬。她轻视他和于骋那种人做朋友,记恨他曾对她男朋友“施害”,所以她在305传播他是父母捡来的孩子,又堂而皇之告诉他其实是他好兄弟出卖他,这些都是她的报复。 每次她一靠近,晋今源总会产生一股很强烈的生理反应——胸口被什么重重压榨,可心跳很快,全身毛孔都撑开,仿佛融融的汗流不止,但明明肌肤干得要裂开了。 这种感觉如同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并不是爸妈的孩子,只是抱养来的。 怪不得他是老大却随母姓,小他三岁的弟弟姓谭。 所以那次在水房之后晋今源很想回头把人找出来对峙,往死里揍,像最叛逆的那两年,劣性全被激发出来。 可那两年到底过去了,晋今源最终当作无事发生,可没想到周五晚上居然再次见到于骋。 其实晋今源觉得井梨和于骋两个人都该死,因为他们都触碰了他心底隐秘的那根界线。 晋今源阴暗地想过在自己毁灭之前把他们也拖下深渊。但最后关头还是选择阻止了两个恶人相互撕咬的场面,从某种程度而言,晋今源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井梨让他彻底看清于骋。 虽然他们好兄弟产生嫌隙正合井梨心意,可晋今源在心里权衡过了,与其让于骋对前女友出口恶气让他本人感到畅快,他还是觉得前者更能让人接受 他帮助她在实属巧合逃过一劫,可似乎井梨对此并没有任何感激之心。 晋今源合理怀疑那晚要是她先发现于骋甚至会主动上前,把该算的帐算了。毕竟,网吧的社会青年、高年级的混混学姐,她都不带怕的。 一心寻死一样。 自己的痛苦是家人造成的,于是她堕落厌世,以为这样就能对抗世界,狠狠中伤对方。但殊不知这一切的前提是报复对象必须是真正爱自己的,而在决定实施计划的那一刻甚至是之前,他们就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这样的“叛逆少女”很符合晋今源的刻板印象,他十三、四岁就是这样过来的——和一群不良少年为伍,每天逃课、喝酒,在午夜街头飙车,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 最后晋葭仪病倒了,天天以泪洗面,每天给他发无数的信息:阿宝回家好不好、阿宝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妈妈、源源你要少抽点烟……如果你不想要爸爸妈妈了,可以,但请你一定不要伤害自己,那天远远看到你喝醉倒在路边妈妈心都要碎了。 全家人出动劝说晋今源,怕他就此毁了。在医院长廊姑姑泪眼婆娑对他说:“当初你爸妈很想要一个孩子,决定去领养,一眼看到你,谁抱你都哭,你妈抱你你就安静了,人家都说你们母子有缘。阿宝,阿宝……他们如果不爱你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小名呢?无论如何,你不该恨他们,更不应该这样伤害自己。你大可以堕落、自毁,可你糟糕的健康、低迷的情绪全反馈到你爸妈身上,是,你们是没有血缘关系,可你扪心自问,你忍心吗?你良心过得去吗?” * “你怎么不去问李望周?” 井梨撕了条口香糖放进嘴里,她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想以此转移一点注意力,语气淡淡的,“李让清在你们男生眼里不是女神级别的人物吗?” 晋今源很想反驳她想一出是一出的逻辑,但井梨很快又说:“她为什么会有一帮混混朋友替她出头?还是说,她自己也是个混混。” “我说了那晚我只是碰巧路过。” “我没说你不是。”井梨皱了皱眉,古怪看他一眼。 空气突然安静了,晋今源竟然体验到于他而言陌生的焦头烂额的感觉,喉结浮动两下,越过她发顶看向别处,轻轻叹出口气的同时走神了。 在井梨看来,他那晚“恰好”目睹她被人围堵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猜也知道是所谓李让清的好姐妹教训她这个“第三者”,而全校除了她这种不闻窗外事的转学生,几乎所有人都对李让清有所了解。 晋今源也的确单方面认识李让清这种风云人物,像井梨说的,李让清是305“女神投票榜”第一名,平时在球场、公寓宿舍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讨论“李学姐”,有个国际班的在井梨和李望周的事曝出来后扬言要去追求李让清。 那晚,晋今源认知里事情的真相是他先认出李让清的朋友——一群混迹实属巧合的学姐,所以才“碰巧”出现在现场用手电筒帮了她一次。 车棚靠近的是星光里,晋今源视野高,看着厕所六楼窗口突然砸下来一团黑。 井梨却在神游。 漾清怎么会和混混成为朋友?井梨承认自己思想在这时有些狭隘,不接受记忆里那个清白、明媚的“小才女”和那种女孩以姐妹相称?而且,那些人得到了她授意替她出气吗?她既然找过来,起码说明她是知情的。 刚才明明两人站在那里肩头都积了层李花,井梨还是恍惚时间过得太快。 眼睛刚要涩痛一眨,她整个人突然被狠狠往前掼,尼龙校服领子勒着脖子,刀锋一样刮在肌肤上,接着听到身后爆裂出一声闷响。 井梨回头看到满地四散的书,一个保温杯刚好滚到自己脚边,头皮麻到要裂开。 晋今源松开手,仰脸往上看,脖子上那几条粗显的青筋还在跳。 井梨低头看到自己肩头留下一团皱巴巴面料,还在迟钝接收一切,楼上又丢下来一句脏话:“看你奶奶的热闹。” 一个男生面目狰狞,大脸自信朝死亡角度展示,井梨觉得他口水滴到自己昨晚刚洗的头发上,“啧”一声,抬手摸了摸发顶。 晋今源低头看她一眼,心神一动,这时又有个长发女生探头出来,手里还叼着根烟,用尖尖的嗓音让他们滚。 这回晋今源还没来得及转脸余光里就闪过一把模糊发尾,井梨走出去抄起已经稀巴烂的书包,迅速在楼道里消失。 晋今源觉得眉心有点胀,从鼻底送出口气。 共同嘲讽完低年级的傻缺后,窗口那两人又开始激烈争吵,晋今源脚步钉在原地,烟瘾说来就来,索性靠着自行车后座坐下,懒懒屈起一条腿,明目张胆摸出一盒新的兰州黑中支,打火机还是上次那只。 大雨将至,从唇齿间游荡出去的烟雾也湿湿的,晋今源忽然有点烦躁,最讨厌春天。 等了很久也没听到楼上多出一道声音,晋今源正疑惑,起身的下一秒瞥到那个懒懒散散的身影从楼梯口晃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晋今源面无表情把烟掐了,只是继续他的动作。 “你怎么还没走?”井梨问。 晋今源把车推出来,是个要走的意思。临走前再往六楼看了一眼,“是该走了。”冷冷淡淡的目光再往井梨身上一掠,似乎怕被她连累。 “我从外面把厕所门锁了。”拿书包带绑的,不用等清洁工来,下午上课的时候自然会有人知道他们一男一女大中午在男厕。 剩下的交给围观群众的想象力。 流言就是从想象力开始的。 井梨毫不在意从一本本书上踩过去,前面的影子突然停下,她险些撞上车尾,抬头哀怨一眼,“你又不跟上去帮我,我怕到时候被锁在男厕的是我。” “我干嘛要趟这趟浑水?”晋今源这次倒没有讥讽她不自量力。 “他们也骂你了哎。”井梨快走两步,问这话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他表情。 晋今源推着自行车走得不算慢,语调平和:“他们骂我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身边“哈”的笑出声,井梨是个不屑表情,拖着长音怕他听不见似的,“装什么*” 晋今源知道她见过两年的他,面对她的故意挑衅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这其实让他自己也有点讶异。 “李让清私下经常去实属巧合,她并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好学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突然又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井梨却沉默了,瓷白的脸上有一抹灰,像最低的那片乌云压下来,浑身上下一股颓,刚才那趟上下六楼又把人锁在厕所的壮举耗尽心力。 “那晚的几个人的确经常和她在一起玩,但并不代表教训你是李让清授意的,李让清不是你,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在乎,说不定她早就在猜,你是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 少年嗓音清净,井梨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寒意是从黏糊糊的背渗进血里。 她刚才就一直在想,李让清找到她是因为知道她叫“井梨”,还是找到她之后认出她没怎么变的脸。 冷不防被晋今源点破,莫名的有些无地自容。 这次在她出声前,晋今源自己淡淡开口:“不是所有人都对你和她还有李望周的事感兴趣,你问我了,我回答你而已。”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车棚,六楼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他们了。 两人走在一条线上,中间隔着两个轮子。口香糖变硬了,井梨懒得嚼,嘴巴也不动,很闷的发出一声:“无聊。” 她总会翻花绳一样挑他的错。 寂静空气里传来一串“咕嘟”声,井梨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但肚子饿不像便意可以由自己控制,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叫不停。 她下意识仰脸去看身边的人,晋今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只用一只手操控车头,低头看手机,拇指不停打字,井梨猜对面也许是张妍。 “你知道305附近有卖丝袜奶茶的吗?” 井梨问得很自然,她只顾全也只成全自己感受,好像两人真是普通同学,碰到了就一起出校门,对方理所当然该回答她的突发奇想。 晋今源把屏幕熄灭,手机随手揣回口袋里,没什么情绪来了句:“喝奶茶肚子就不会响了吗?” 说完,嘴角忍不住松动了,他自己没意识到。走了两步发现身边亮敞许多,扭头一看井梨已经停下来了,拿着手机在看。 “出校门左拐过两条街的东南巷子有家港式茶餐厅,一起?” 井梨视线慢慢抬高,羊羔似的脸重新填满光彩,眉头一动,说:“李望周结束了,我去找他。” 晋今源察觉到自己脸皮在往上提,但具体是个什么表情他没有细究。“你正好可以问问他前女友的事。”他慷概给予建议,一身淡泊似的,骑上自行车潇洒离开。 014 这个时间食堂一个人都没有,井梨觉得蛮自在的,一口气把大份咖喱牛肉烩饭吃完了,李望周冲她抱歉一笑:“我没想到这么晚才能结束。” “是我自己要等你吃饭。”井梨把汤也喝光,觉得胃太暖了,发出感慨:“今天突然很想喝冰冰的丝袜奶茶,好多年没喝过了。” 李望周问她:“肚子还痛吗?” 井梨把手放到桌子上托腮冲他呵呵一笑,“现在不痛了。”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两人同时一静似乎是在确认,井梨唉声叹气:“好烦,又下雨了。” 他们在食堂多坐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雨停,一点五十的时候井梨提出走,李望周把两把伞拿上,他细心、周到,井梨则是嫌随身带把伞太重的人。 下楼的时候两人牵着手,井梨对他说:“想和你说件事。 李望周觉得她也许是没能午休困了,有些自责,同时也期待她有话和自己说。 “漾清找过我了。” “什么?”路过窗口,雨声太大,也许李望周没清楚她说什么,井梨回神,倒没有生气,正准备重复,脚步被牵制着慢慢停下来,相扣的那只手更用力摩挲两下,她困惑看过去,李望周眉头紧缩,神情矛盾:“什么时候?你还好吗?” 井梨发现自己突然忘记原本想和他说什么,只是浑浑地想:咦,他居然能听出漾清是谁? “井梨?” 在台上面对几千学生都从容稳健的声音此刻有了少见的慌乱,李望周扶住她肩头,问:“我不知道她会去找你,你们都说了什么?” 井梨撇嘴抖了抖肩,心不在焉的态度,从他手里把伞拿出来,“我们成为朋友了,”说完,故意看了眼对方惊异的眼神,笑了:“学长,你是不相信你前女友是个好人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在她那里是个好人?” “伞到时候还你噢。” 李望周站在原地目送那个轻盈背影小跑几步到雨里,伞檐刷刷转动,像浆刮过海浪制造的雨沫没完没了,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少女的情绪是愉快。 井梨回了趟宿舍,从被骂到和阿姨聊起天来,在走廊待到有人醒她才进去换了双鞋,等戴雨灿赖床结束两人再不紧不慢出门。 踩点到教室,井梨发现自己课桌上多出一杯奶茶,和早上那杯没喝完已彻底融成岩浆的热可可摆在一起。 “谁放的?” 奶茶杯身的卡套花花的,是粤语,井梨认得出但看不懂,冰块浮在上层隐约可见形状,她一拿起来就哗哗响,知道放了很多冰。 刘莆仙说她也不知道,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了。 讲台上多出一个漫不经心擦黑板的身影,井梨盯着那只举得不是那么高就能够到顶的手看,细长的腕上两颗骨头尤其突出,撑出分明的手筋。 宿舍夜话的时候有人提过一嘴“晋今源的手好看”,最难得的是“看手如看脸”。不像某男,手指细细长长的,脸上全是激素过剩的痕迹,一笑本来位置就不清晰的五官挪位,最成熟的几颗痘刚好能喷出脓来。 全宿舍都打趣那个女生观察仔细,居然能先看过某男的那张脸后再去看他的手。 井梨把吸管插进去,表面一层纸而已,她用力太大,划出一道口子,洒出来几滴丝滑的液体。 红茶味很浓,冰块稀释了甜度,刚刚好,一口下去井梨整个人想尖叫。啊,就是这个味道!和记忆里小学才喝过的港式奶茶一模一样的味道。 因为和李让清重逢,让她突然想起小学生的快乐。 因为下了雨气温自然低迷,但时不时来一口多冰奶茶一点都不觉得冷,但井梨还是开始想吃点热辣的东西,比如路边的麻辣烫,那样才配。 出发去体育馆路上远远碰见李望周和他朋友,雨早停了,井梨却注意到他裤脚湿了一截,颜色深浅界限分明,让人无法忽视。 尤其这种情况发生在李望周身上让人咋舌,最重要的是他身边那几个人都干干爽爽的。 也许会有他同类和自己喜欢的女生偷偷笑谈:喏,李望周也会穿着湿哒哒的裤子来上课。就像是说其实帅哥拉的屎也是臭的那种语气。 井梨也受不了,奇怪,她居然想假装不认识李望周,或者在心里默默祈祷别人没看到他,不然觉得是自己丢脸。 她男朋友只能是那个在万千瞩目下也永远不会出错,一丝不苟、形象完好的翩翩少年。 于是趁着体育课想拿手机给李望周发消息商量晚上吃麻辣烫的念头也就此打消。 一直到下午放学,井梨想看看李让清有没有给她留言,却先看到了李望周的消息。 “你还在生理期,奶茶晾温一些再喝,希望我没买错。” 本来就有些酸胀的脖子被闷棍击中一样,井梨忽然想吐,胃装太满了。她来不及和戴雨灿他们说,一个人疾步走出去,第一次到他的班级找人。 李让清不在,现在外面广播里是她的声音。 李望周腰靠着桌角,散漫的态度围观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男女,随便抽来一张试卷,正想快速浏览题目,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回头的瞬间,李望周才听懂传话人意味深长的语气。 井梨站在围栏边,安安静静等待,整个人似乎有些拘谨,目光望着他。班里剩下的人早就停止了手头的动作,根本克制不了八卦的眼神,想在现实世界里看清李望周在李让清之后的下一任。 李望周落地走了几步才把试卷随手一放,最后小跑几步到井梨面前,惊喜之外是紧张:“怎么了?” “奶茶我喝完了,是我想喝的那种。”井梨微微仰起脸,语气柔柔地告诉他,像求夸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除了愕然,井梨还从李望周细细的眼角里看出一丝男孩子的羞涩,像惊喜被揭露,他会担心这种把戏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是否拙劣。 “现在有不舒服吗?” 井梨摇头,轻轻朝他小腿踢一脚,嗔怨的语气:“怕我肚子疼干嘛要给我买多冰的。” “你说想喝冰的。”李望周怕她自己站不稳,抬起一只手给她搭建围栏。 井梨低头盯他的裤脚,小声说:“要不要回去换?” 李望周一怔,本来想说不用,可最后还是问出口:“你陪我吗?” “嗯,顺便去吃饭。” 李望周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摸了摸她发顶,井梨赶紧推他一把,眼神乱瞟,抿嘴是个娇羞表情。 雨过天晴,地面是沥青色,黑得越来越晚的天浮有一缕霞光,人和景都在背光处。 两人第一次在校园牵手,其实也没多少人看,他们只不过养眼一些,不然和普通的校园情侣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你还在生中午的气。”李望周决定把这件事摊开,他发现自己受不了自己不懂她的“开心”,明明她说的话有嘲讽的情绪。 “我没生气。” 广播里温柔细腻的女声在念稿子的结束语,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在背景音乐完全释放后,井梨告诉他:“我和漾清是小学同学,但是她五年级转学了,我们五年都没有联系。” 李望周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信息,井梨甩了甩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或许你也叫她‘漾清’吗?我今天中午有点意外你立马就知道我在说谁。我知道你可能担心你前女友会找我麻烦,但我当下的确有些不理解你下意识的想法,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你们不是和平分手吗?” 走了一路,李望周还是沉默,最后他怕自己不说些什么井梨就要挣开了。“抱歉,这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情况。” “我们都没想过,但是学长,我今天真的很高兴。”井梨故意用鞋子去踩水,这是她表达快乐的方式。 李望周痴迷她这个状态,真正开怀放松的井梨,自己先前的不安、惶然渐渐消散了,看着她问:“因为让清吗?” 井梨点点头,“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她见面了。” 陪李望周回宿舍换好裤子,两人又去食堂吃了牛肉烩饭,李望周发现她很喜欢吃咖喱,“我给你买奶茶那家茶餐厅也有这个,还有很多咖喱的食物,下回可以去。” “在哪里呀?” “出校门左拐过两条街的东南巷子,叫‘正嘢冰室’。”话没说完井梨就“扑哧”笑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太没礼貌,立马捂住嘴说“对唔住,我唔系故意嘅”。 李望周知道自己粤语发音很假,有些丢脸,可对面女孩笑得开怀他也不自觉笑了,并且惊讶她会,而且讲粤语的时候音调更软柔,有一点俏皮在。 井梨掐了一小截小拇指,说自己也就会一点。但想到什么,那笑意就搁浅了。 粤语是以前她缠着娄岸杰教她的,他总往那边跑。姚熙桀指责过她从不关心娄岸杰的人身安全,只想着吃和玩偶。 李望周想送井梨回班,井梨反其道行之硬要从他们荆棘丛那边走,“我去看看漾清回来没有?” 李望周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有些莫名异样,远不如井梨坦荡,无奈一笑:“你们比较像在谈恋爱。” 井梨呵呵笑,她这个反应让李望周有些嫉妒,也明白中午在食堂她说的那句话其实是生气他似乎不信任李让清是个“好女孩”,而不是像他忐忑了一下午猜测的那样——李让清和她说了什么让她误会他是个渣男。 这让李望周有些无地自容,他并不是不知道李让清的为人,可在井梨面前,他还是第一时间把李让清想坏了,只把她当成一个前任的角色。 到他们班的时候李让清座位还是空的,井梨难掩失落,拒绝了李望周陪她回班,觉得没必要送来送去的。 桌面上的热可可还剩大半,旁边丝袜奶茶的杯子只有一层冰化成的水,想到闻识乐,井梨有过一秒钟的愧疚,但还是很快就拿起两个杯子打算扔掉。 声响太大,井梨松手了才看到垃圾桶空空的,里面只有她刚扔的两个杯子。 再一抬头,和刚打完水的晋今源视线碰个正着。他没什么情绪看了眼垃圾桶,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井梨略感不自在,因为如果是她刚倒完垃圾结果有个家伙立马往里面扔杂物,她觉得自己徒劳了,会默默记恨那个人几分钟。 最终晋今源也没说什么,想继续往里走,但井梨不动,把狭窄的道路堵住了,他莫名其妙,眉上爬过一丝不耐。 僵持片刻,井梨才若无其事转身离开,厚厚一把马尾甩到晋今源胸口。 鼻端漫过缺少温度的馨香,太浓郁,因为静电几根长长的发丝粘到他校服上,在空中拉出一段距离,让人有拿手挥掉的冲动。 015 周五下午井梨婉拒戴雨灿等人发出的烤肉邀请,三人调侃她见色忘友。 但其实井梨也没和李望周约会,他今晚要和父母去一场饭局。李让清也忙,除了周一那天,两人只在手机上交流。从李望周那里了解过这是李让清的常态,她不仅要忙学生会的事务,空闲时间在备战化学竞赛,一三五还要播音。 井梨问李望周两人以前会不会因为太忙没时间约会。 虽然觉得井梨的口吻根本不像吃醋,这种感觉怪怪的,但李望周还是如实回答:“会。” 在他眼里,两人分分合合的主要原因是这种原因。 李让清比他还要忙,他虽然支持她的兴趣和热爱,但有时候李让清会因为各种活动忘掉两人的约会,实在过分。 井梨在一众探究的目光下钻上豪车,第一件事是蹬掉鞋子,拍拍章田明的座椅,“想吃冰激凌!” “西乐广场那家?”井梨喜欢的东西很多,一天换一家“最爱的店”,所以她能吃半年十八中那家花卷是个奇迹。 “yesyes!” 章田明从后视镜看她一眼,“这周在学校心情不错?” “只有您来,我就很开心。”井梨完全放松仰躺下来回复李让清消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全然没察觉到车厢由此陷入沉默。 但最后还是她问:“娄岸杰又忙着杀人还是放火?” 章田明看到后座的少女对着窗外走马观花,似乎不是想得到答案,随口一问就舒服了,所以他也选择不回答。 到地方,井梨一个人跳下车,章田明在车上目光不着痕迹来来回回巡视周围环境,在如梭人流中立马找到一个多走了两步路的人不在话下,他甚至能识别出谁谁谁多看了几眼形象出挑的井梨。 二十年前,章田明是刑警大队最出类拔萃的苗子,井崎三把人纳入麾下后,毫不收敛将消息传布四方,公然和警方挑衅,从此章田明成为井琦山的左右手。很多人不服,同时担心章田明实际上还是条子,但井崎三完全没有防备和平衡人心的意思。 作为百姓喊打喊杀的“黑道势力”,从八九十年代走过来,井崎三安然无恙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很多年。 但也正是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在稳步洗白路上还是老马失前蹄。 人被捕入狱时,井梨才六岁。 外界都传井崎三是因为情债失足,情妇争宠不得所以胡闹,却根本不了解井崎三的事业版图和势力深浅。 哪怕警方用尽全力,打击井崎三团伙的工作还是成效甚微,他名下所有企业明面上太干净了,根本查无可查。 最后,井崎三是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十五年。入狱第四年,其妻子肖璇提出离婚,当时很多人担心自己要在夫妻间面临选择,可肖璇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像之前一样全面打理井崎三打下的江山。井崎三手下也曾十分信服这个大嫂,跟随在其左右全力相助,静待井崎三出狱,哪怕两人离婚后还是尊称肖璇一声“嫂子”。 直到三年前,肖璇突然公开和娄岸杰的婚讯。两人相差十一岁,且众所周知娄岸杰是井崎三一手培养的“未来接班人”。 兄弟睡了嫂子,这是大忌,消息一传开,团伙混乱不堪,娄岸杰一度处在随时丧命的危机之中。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除了井家竖的外敌,曾经跟随井崎三出生入死的手下也想要他的命替大哥洗刷屈辱。 但谁也动不了娄岸杰,尤其在一年多前肖璇病倒后,月山集团无人领导,面临内忧外患,在井崎三出狱之前,也只有娄岸杰能顶住压力成为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井梨买了三种口味,一只手拿不过来,章田明下车替她开车门,其实是习以为常的事,井梨却在踏上去前突然停一下,玩味地笑:“您真是要折煞我。”然后慷慨分出一个甜筒,章田明不为所动,提醒她冰激凌要化了。 两人都上车后,井梨心满意足舔着花花绿绿的球,随口打趣一句:“要是您有女儿就不会这么冷漠啦。” 章田明未婚,井崎三和肖璇不止一次想给他介绍对象,全被拒绝。 “我当您女儿好不好?” 章田明还是不说话,其实心事重重。 自从肖璇第一次病危后,井梨经常调侃自己马上就要成孤儿了,但脸上不见丝毫悲伤,好像这于她而言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拍窗声响,章田明心神一晃,下意识猛踩刹车。 井梨话都说不清楚,死命去抠门锁,章田明保持理智并没有给她开门,目光随意一掠,以为自己看错了,怔愣一秒后立马再次确认中控锁处于关闭状态。 街头站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男性,自在吞云吐雾,清晰轮廓之上有一抹夜的冷淡,蔑视周遭的繁华。 章田明心跳徒然加快,只敢透过后视镜观察里面一张焦急茫然到模糊的面容。 融化的腻水沾满井梨的手,她全然不顾,指节不停在把手上蠕动,时不时用力掰扯,一双刚刚还溢出笑的眼涨满泪水,整张脸贴在窗子上,却不舍得让呵出的白雾阻隔视线。 车始终在慢速前行,就在章田明要操控变速器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孱弱的恳求:“章叔叔,走吧。” 章田明很久没再听到井梨这样称呼自己,不自觉屏住呼吸,心里那点疑惑还没浮上来,余光里外后视镜还在上演的一幕便足够说明一切。 路灯下出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姚熙桀把烟拿远了,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无声场景里,两人之间的自然亲昵似乎是命运的电影情节,有些镜头语言是一目了然的,毫无同理心、残忍的直白。 家里,肖思娉叫了一帮同学举行派对,吵吵闹闹,以前井梨会直接把人都轰出去。姐妹俩起激烈争执最后也总是肖思娉一个人坐在狼藉里哭,井梨淡定叫来阿姨把家里打扫干净,恨不得把肖思娉也当成一个垃圾扫出去。 紫苑庄只住姐妹俩,娄岸杰如今又不在南华,这令章田明有些担心会发生什么。 很显然今晚肖思娉是故意挑选井梨周末回家的时间造作,她也长大了,在十三岁的肖思娉的认知里,她姓肖,理应比井梨拥有更大权利的叛逆和妄为。 可这次井梨直接从后门乘坐电梯回房,慷慨地纵容其实是蔑视一切,她总能云淡风轻让有心人蓄满的气力无处发泄活活把自己憋死。 九点钟,李让清发消息约井梨出门,井梨二话不说脱掉校服,散下头发化精致全妆,从一楼客厅穿过去。 肖思娉这些朋友第一次见井梨,视线紧紧跟随,露出小菜鸟向往、惊羡的目光。 她们发现两姐妹一点都不像。井梨身体线条流畅精致,印刷的漫画体一样挑不出错,每一处都是自然清透的白,但不至于像没见过阳光那种惨淡,肌肉紧致纤细,前胸、肩颈的骨感又尤为突出,黑发随便一披就充满风情,一身暗色也冒光。 相比之下,肖思娉的瘦缺失一些观赏性,也好看的容貌一眼就看到底了。而井梨会让人忍不住盯着研究她的双眼皮褶皱有多深、瞳孔的棕是哪种棕。 一般人都不知道两人只相差两岁,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肖思娉是九岁那年被肖璇领养回家的,那年井梨生了场大病,底下人都认为肖璇是觉得自己女儿活不了了才会带回来一个养女,跟自己姓。 井梨前脚刚出门,肖思娉后脚就走进厨房抓起电话,要放到耳边时手腕被一股充满耐性但强势的力量压下去。 “章叔?”肖雨娉双眼露出一点慌张。 章田明嗓音柔和,“小梨的安全我会保证,岸杰今晚有重要事情,不用打扰他。” 肖雨娉乖乖挂掉电话,说:“我怕她出去乱逛遇到不应该见的人。姚熙桀还在南华不是吗?我今天碰到他和娄叔叔在一起。” “大学是开学比较晚。”章田明居然很认真地和一个刚升初中的孩子解释。 肖思娉笑了,顺便从冰箱拿了两瓶冰饮料,走前发出真诚的疑惑:“大专不算大学吧。” * 李让清约井梨到实属巧合。 井梨见到一个有些陌生的漾清,只是打扮上。她还是很漂亮,吊带、皮裙,戴在她小巧耳朵上的大圈耳环并不夸张,在实属巧合里偏黑的肤色成了加分项,十六岁少女静静坐在那里是冷静的性感。 井梨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等她发现自己了才挪着温吞的步子过去,吐了吐舌头,损自己:“我觉得自己太装了。” 只有和李让清出现在这种地方才会让井梨产生一种自己青涩到笨拙的感觉,像随时会出丑的乖小孩,误闯了大人的世界。 笑起来的李让清还是那张明媚单纯的脸,摸摸她头发,说:“很漂亮。” 井梨“啧”一声,很夸张。 李让清有些错愕,以为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喜欢别人碰她宝贵的头发。五年的时间,自己也变成了“手贱的人”。 “怎么感觉你真成我姐姐了。” 两人都很傲娇,李让清将沾满酒精味道的冰块含在嘴里,认真地说:“我本来就比你大。” “漾清姐。”井梨猫一样依偎过去,贪恋她手臂的清凉,嗓音软软糯糯的,像她们喜欢吃的各种糕点。 两人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不会冷场,仿佛中间没隔有分开的时光。 井梨尿急,说去就去,李让清看了眼手机,问她能不能等会儿再去。井梨是那种上一秒说什么下一秒就会这样做的人,她说尿急如果一分钟去不到厕所估计会直接尿裤子,在李让清问完后,她歪了歪嘴角,眼珠子机灵一转,“你陪我吗?” “嗯。”她们不习惯以说反话作为情趣,好像那样的关系才是脆弱的。 李让清让井梨回头,井梨照做,一转过去看到自己被五个女生团团围住。 这场景有点熟悉,那些脸也有点像噩梦重现。 一瞬间的念头是对李望周又多了点愧疚。 因为当下她也把漾清想坏了,觉得自己傻傻地狼入虎口,而对方利用了她们曾经无话不谈的感情。 井梨脚底生疮,寒意窜上头顶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又急遽碎裂,再次转过脸去看李让清。 李让清却没看她,神色淡淡注视她身后。井梨忍不住顺着她目光再次转过去,看到那天扯了她头发的两个女生开始互抓对方的头发,其他人默默避开肢体冲突,浓妆下脸色黯淡。 鼓点混乱中压抑急促的呼吸清晰入耳,围观的客人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见怪不怪,还有吹口哨起哄试图让局面更激烈一点的。 井梨手指不停叩着大理石面,双脚晃来晃去,看半天,听到身后李让清说:“那天吓到你,我一直在想怎么样和你道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方式最适合。” 井梨随意把高脚凳转过去,笑笑:“感觉是挺爽的,如果现在可以上厕所就会爽到爆!” 两人相视一笑,起身刚要走,突然有个女生叫住李让清:“让清,你会后悔的。” 那几个女生站成女团海报,紧粘在一起又各自旗帜鲜明,眼神狠辣。 李让清停下来转身,一对五也不单薄,似笑非笑,“我只后悔没早点看出来你对李望周别有心思,比我还要积极去找他现任的麻烦。” 站在化妆台前,井梨甩掉水珠,不习惯用烘干机,问她:“那些人真是你朋友?” “是不是突然觉得和我成为朋友不是一件太值的事?” 和李让清成为朋友一直都不难,她为人亲善,总是开朗的笑,又漂亮又可爱,育小的男男女女都喜欢接近她,再调皮的男孩子也不会揪她头发,不会故意踢她凳子捉弄她。 井梨以前还生过气,觉得和她关系好的同学太多了,自己不是特别的。 井梨摇摇头,“我以为她们会叫你一声‘清姐’什么的,就像那些人叫我妈‘璇姐’。” 李让清一笑而过,默认什么,把手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说:“老实说那天大课间我去找你本来是想道歉的,我不想让你误会是我想对你做什么。” “你那时候就确定我是你认识的井梨吗?” “我见过你照片了,不然我也不会专门跑一趟。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不觉得和她们撕破脸是必要的。”李让清拉住出门走错方向的井梨,井梨有些羞窘,实属巧合她只来过三次,才喝了一杯特调就晕晕乎乎。 “但我真见到你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而且,”李让清揶揄瞧她一眼,“你好像没认出我。” 井梨口吻认真跟她解释:“我都不知道你,我对这些不关心,好几次学长想和我讲你们的故事我也不让他说。” “你生气了吗?”井梨像做错事的小孩扯了扯李让清衣摆,眨巴两下闪烁的眼。 “那我们算扯平了。” 井梨不认可李让清这个说法,“她们堵我那天晚上我就戳破她们的小心思了,如果真是你想要找我麻烦,不可能脸都不敢露你的好姐妹们却替你自报家门。我当时就知道是她们借你的名泄私愤,毕竟你才是李望周光明正大的前女友。” 说完,井梨长长舒了口气,得意扬起小下巴,“看来真是冥冥注定,即使没有碰面我和你也有默契的感应。” 016 后来碰到许鹿等人,她热情邀请井梨和李让清加入,李让清挺随和,只是井梨鬼鬼祟祟地问许鹿:“闻识乐不在吧?” “你希望他在啊?这不简单,姐现在给你摇人。” “不是不是,你千万别跟他说我在实属巧合,我是怕他和其他两个人知道我不跟他们去吃烤肉却在酒吧鬼混,会扒我的皮。” 李让清和许鹿在旁边笑,都觉得怂怂的井梨很可爱。 和许鹿等人拼桌的是何雅郁几个,他们略感惊喜率先和李让清打招呼,和同班的井梨并不熟,但不至于到认不出的程度。什么打扮都能适应良好,这种说法的主体不仅指真正的俊男美女,还包括旁观者的眼睛。 实属巧合的井梨让何雅郁几个想起她第一天进班的形象,会怀疑她那时候是不是在这种地方通宵然后直接去的305。 “今天我和我朋友一起,你们不介意我们加入吧?” 不是第一次在实属巧合碰到李让清,她身边总是很热闹,何雅郁等人就算碰见了也不敢轻易靠近,平日在学校形象清高在学姐在迪厅这种地方只会更有距离感,可今晚李让清居然主动询问他们能不能“收留”她,她身边只有一个朋友,那个人是井梨。 何雅郁第一次觉得实属巧合的音响太震,脑袋发涨,拼命回溯也只能想到李让清和井梨之间唯一的关系是她们分别为李望周的前任、现任。 但总不好当着不是305人的面八卦,热烈欢迎她们加入。 井梨扫了一圈,半圈沙发坐得挤挤的,唯独少了个人。 耿俊给她们腾座儿,井梨倒是自来熟,问他:“晋今源没和你们一起?” 李让清这才想起来,几人好像是同班。 耿俊和何雅郁、柳浩相视一眼,忽然觉得井梨这人挺神奇的。 没什么存在感的转学生,除了刚到305那阵因为长得漂亮在男生宿舍引起过一阵热烈讨论,她似乎没什么成为像李让清这种“女神”级别风云人物的魅力,以此维持自己的热度。 在一班,同学们对井梨的印象只是她常请假、上学期期末考了年级第五。 就是这样一个人,被爆出来和高年级校草级的学长谈恋爱,一举成名,但伴随她的标签是“第三者”、“装富”、“骚货”,在305名声不怎么样。 可她现在和学长前女友成为朋友,在夜场这种鱼龙混杂却最不缺美女的地方也让人眼前一亮。 而且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都知道晋今源和他们是朋友,这样想想,耿俊觉得井梨太像寒暄的一个问句也不奇怪了。 “他等会儿应该会过来。” 一个小时后,晋今源果真来了。 许鹿丝毫不掩饰惊喜和讶异,冲井梨使了个眼色,当着所有人面大声指责她:“好啊井梨,还是你会玩。” 这句话引得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刚落座的晋今源还有忽然把脸埋进李让清怀里似乎很尴尬的井梨。 许鹿目光赤裸,含了根烟不紧不慢点燃,冲晋今源抛媚眼,“帅哥,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晋今源还是一副死样子,许鹿那边的人明目张胆嘲笑她难得踢到铁板。 何雅郁嗅觉敏锐,立马召集其他两人围攻晋今源。“你小子什么时候惹的债?” 直呼今晚的实属巧合来得值。 晋今源拿了杯酒,放到嘴边时抬起眼,井梨刚好也在看他,脸颊粉扑扑的,好像刚才不是演的。 可他分不清,也懒得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动脑。 中途男生集体去厕所放水,柳浩奇了怪了,“井梨和李让清?不愧是实属巧合。” 耿俊倒很兴奋,“咱们算不算掌握了第一手八卦?李望周本人知道他前任现任相处这么愉快吗?不会她俩才是真爱吧。”之前男生宿舍里有人说井梨一看就是弯的。 晋今源安安静静在旁边洗手,精细得令人发指,柳浩直接把水龙头关了,受不了,“得了,也不怕给皮搓掉,要不你就别来这种地方?” 他们知道这人比女的还讲究,一把伞都得拿塑料袋套起来放抽屉,耿俊每次去他宿舍找人都被禁止进入房间。 “你和井梨本来就认识?”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晋今源心跳莫名一悸,眉头皱了下,依旧保持沉默,紧接着听到耿俊自以为是开口:“你还没看明白啊?他撩人撩到井梨朋友,刚才只能强装镇定,要不多尴尬,所以井梨刚才一上来才问咱们‘他呢’。但没办法,就是这么巧合,有意思。” 两人贼眉鼠眼时不时瞥一眼晋今源表情,结果就是挨了一团湿哒哒的手纸。 晋今源把手插进口袋,飒飒然走了,带过一阵干燥温暖的风。 他洗了澡出来的。 没否认?耿俊和柳浩相视一眼,赶紧追上去,勾肩搭背没个正形,男生话题跳转得同样快,聊起游戏走回卡座。 晋今源目光一晃看到两张熟悉的脸,思绪宕了一下,然后记起来这是那天在男厕起争执被井梨反锁的男女。 这一周打球的时候隐约有听过高三的人在谈论这件事。 人最后是被下午第一个去上厕所的男生发现并解救的,流言四起,说两人大中午在厕所做了,是正义之人忍无可忍故意把门锁住的。 听说那天之后两人彻底掰了,但还是齐心协力寻找罪魁祸首。 晋今源随口问了一句,“监控呢?” 毕竟是丑事,两人都是不好惹的不良青年,高三整个年级都不敢闹到老师面前,虽然他们还真去过保卫处,可保安哪可能给两个学生调监控。 零点的狂欢即将开始,几乎全部人都动起来,躁动异常。井梨却突然朝反方向走,差点撞上晋今源,她抬头看他几秒钟,见他还没有让开的意思,不得已不耐烦动了动嘴皮子:“我不想跳舞,我要憋死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四周挤满人,一层接一层,稀薄空气燥热到极点,一点风都感受不到,根本没有缝隙让井梨钻。 她突然泄气,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高大少年一眼,怨气触底反弹。 音乐响起,人潮像浪一样涨起来又落下去,井梨站在那里有点茫然,被困住,像异类,但好在身边有个比她还要沉默的影子。 忽然觉得晋今源好高,单薄肩膀其实很开阔,压迫着氧气,但最后,好像也是因为他的纹丝不动挡住了那些幽暗氛围里蠢蠢欲动的灵魂。 留给井梨一份孤独的幻想。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是一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在她身后,偶尔低眉敛目,总是目视前方的人以为她看不见那截低到尘埃的小臂,克制地、沉着地与她腰身保持一段距离。 那时候井梨就明白,在这种地方,一颗心是永远无法得到安稳的。 一点钟,人陆陆续续散了,晋今源先走一步,刚解开他那辆GIANT,先让他机敏抬头的是空气飘来的酒味。 井梨两手握起拳头,站得笔笔挺挺的。 晋今源淡淡开口:“今晚没惹你吧?” 这个时候晚间空气里是刺骨的寒意,井梨还是那身黑裙,光溜溜一双腿,在路灯下五官反而多了几分朦胧,妆还好好的,脸颊和嘴唇反而色彩更浓。 “你必须和我走一段路。” 不是询问,是要求;不是认真,是较真。 晋今源默默估量她的酒量,走了一小阵神。 来之前,手机里一个小时前耿俊的消息是“李让清和一个朋友在,你不来保证后悔”,怕他直接忽略,又发“你绝对想不到李让清这个新朋友是谁”。 卖足关子。 他到这里的时候她们起码喝了两个小时,那个时候井梨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刻意落在他脸上,也许那时候她就醉了。 “走呀。”井梨很讨厌有人和她说话的时候走神,但还是忍下来了,甚至弯下腰推了把自行车尾巴。 嗓音像裙摆一样轻盈。 晋今源没跟上她速度,竟然顺势松开扶车头的手,险些害井梨被自己绊倒。 他忍俊不禁,眉头又下意识一皱,讥嘲她:“耍酒疯?” “不是,我刚看到那天那两个人了。” “哪两个?” “就是那两个。”井梨脑子短路,抬起手就朝太阳穴敲了两下。 晋今源还是没反应,第一时间接过车头,衔接得很流畅。 目光从那张无论哪个角度都能闪着碎光的脸挪到前方。干净的街道有团捉摸不定的雾,今晚天上一颗星都没有。 “那你更应该离我远一点。” 井梨气笑,“我被抓到了你以为你逃得过?” 晋今源嗓音还是很冷淡,“是你把人锁在厕所,我没有。” 身边突然没了声响,晋今源低头看了眼,以为她被打败了。望着那张轮廓泛起些褶皱的脸,心头莫名一痒,戏谑一句:“李让清呢?你们不是好得不得了。” “我不能让漾清再惹上那些人。”她回答得一板一眼,仗义得让人感动,这回轮到晋今源轻笑一声,“那我凭什么……” 话没说完就听到她幽怨的声音:“凭你欠我的。” 井梨转脸看向他,表情无悲无喜,电影质感的一双眼亮到清澄,似乎醉意被偶然间无声的一阵风吹没了。 车轮碾过不怎么平整的地砖,分不清链条和车轮是谁跟着循环反复,声响清清的、脆脆的。 “就算两年前我参与了于骋的行动,那我也是欠姚熙桀的。” 长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也许是手里的自行车太生硬,晋今源忘记了转弯。 “你差点要了他的命就等于是要了我的命,所以你也算欠我。” 凉凉的声音像雨飘进永远有团热气的胸口,一棵树肥肥的叶子遮住半盏路灯,晋今源视野忽地暗下去,原本有点漫无边际的思绪被一阵弹动的心跳击停。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平静又直白地直言某个人是她的命。 晋今源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只有怨没有恩的某段联系是心照不宣的。 他大可以在305甚至是她现男友面前大肆宣扬她初中惊天动人的恋爱史,她也完全可以像恶意传播他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那样,告诉305的人——晋今源初中参与杀人,差点卷入命案,他的朋友全是纨绔子弟,人以类聚,根本不是现在装的淡泊高冷的高干子弟。 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 因为那段往事的结果过于惨烈,晋今源再见井梨的第一面就知道两年前发生的一切完全可以成为岁月史书。 富家小姐和社会青年最终回归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轨道。井梨没有颓废,没有沉沦,上名校、和优秀的男孩子谈恋爱,与姚熙桀、于骋的那段故事像呼啸而过的一场疾风,旁人看来胡闹而已。 她的世界就算留下一片疮痍也没必要在平和的世纪自揭伤疤。 晋今源知道这个人骄傲又自满,她敢玩弄于骋感情去印证另一个人的答案,那时起晋今源就自认为他已经把井梨看透。 转过脸,自己撞上那道始终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晋今源有瞬间的恍惚。 井梨弯了弯唇角,天生带棱的眉眼也动了,“这次还了,就还清了。” 说话时井梨低首去看鞋尖,上面一尘不染,烫烫的脸颊被凉滑的发丝抚摸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泪在汹涌淌下。 她不打算继续背负那条命了。 晋今源等人对那个人的伤害,井梨很清楚她是罪魁祸首,可她又固执地觉得他们伤害的是她和姚熙桀两个人。她一直想让那些人还,最好也拿半条命出来,但知道那不可能,真正要算账,只会让一切重蹈覆辙甚至覆水难收。 他好不容易才过上正常的生活。 上学、学一门技术;谈恋爱,爱一个适合他的女生。 原本,她应该和他一起上学,她才是他应该爱的女孩。可现实很残酷,索性他已经了无负担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所以井梨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晋今源对她进行补偿就够了,过去的一切就到此结束。 事实上,也该结束了。 017 周六,井梨在阿姨一遍遍关切地催赶下终于露面,打扮整齐,刚洗过的一头黑发蓬松搭在肩头,只过了清水的素面柔润有光彩,眼眶干净,不见丝毫昨夜放纵颓靡的痕迹。 还是吴月梅出声叫她:“先喝碗汤吧?” “吴阿姨我不在家吃啦。”家里这些人都是看着井梨长大的,关系亲近,在他们面前井梨脾气乖巧。 “又不在家吃呀?好不容易周末才回来一次。”吴月梅语气失落,但不忘拿眼神示意一下,有些紧张。 井梨停在餐厅外面,毫无忌惮注视吴月梅看的方向。 娄岸杰难得来这边一趟,更难得的是这个时候坐下来吃顿饭,一身休闲打扮,整个人温和清净,倒有点像肖思娉的兄长。 几个毫无亲缘关系的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享几盘菜肴,井梨觉得这个画面很诡异,凉到底的心忽然泛恶,正要走,听到章田明问了一句:“现在走吗?我送你。” 章田明已经放下碗筷,抽了张纸擦嘴正要起身,井梨比个手势,笑呵呵:“我和男朋友约会,您去干嘛?”说完不紧不慢把包带收紧一些,唇边的笑意就混沌了,“反正我去哪里你们都知道。” 人走后,整顿饭吃得格外安静的娄岸杰突然开口:“你周末不出去?昨晚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的。” 肖思娉把一碗饭挖来挖去,对面坐着个娄岸杰,哪怕他自始至终没抬过眼也压迫感十足,弄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 听他提到昨晚,肖思娉心惊一跳,小心翼翼投过去一记讨好的眼神:“您也觉得我过了?那我下次不这样了,本来是觉得一帮同学开心一下。” “下次想玩我可以让人在外面给你们留一间包厢。”娄岸杰神情、语气都淡淡的,让人拿不准他怎么想。 可肖思娉不认为是井梨告的状,她恨娄岸杰都来不及,如果不是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井梨肯定是分分钟要从这里搬出去的,多看一眼这个男人都会觉得是种耻辱。 现在已经不是自己刚来到这个家时的情况了,这一点肖思娉很确定,娄岸杰应该就是单纯不喜欢她在家里举行派对,虽然不在这边住,但他这个人也好清静来着。 这样一想,肖思娉心情轻松许多,撑着筷子说:“我周末不出去,要在家补习英语,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洛杉矶,我想妈妈了。” 娄岸杰没回答这个问题,走了一会儿神。井梨从来没主动问过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肖璇,也从来没提过“想”这个字,好像她已经把自己当孤儿了。 再望向对面楚楚可怜一脸期待的女孩,娄岸杰毫无波澜,丢下一句“好好上课,别下楼”就走了。 下午两点半,趁家教老师上厕所,肖思娉一个人无聊又不想看单词,突然想起娄岸杰那句话,压抑不住好奇心悄悄下楼,猫在栏杆那里,隐约听到客厅的谈笑风生,但看不到人,于是又冒险下了几级台阶。 娄岸杰对面坐了一个老男人,两人应该是在谈生意上的事。不是姚熙桀,肖思娉难掩失落,一腔激情瞬间被浇灭,本来都打算好,如果娄岸杰这次把姚熙桀直接叫到家里来,她就立马打电话给井梨,只是可惜看不见她那个学霸男朋友被爽约是什么表情。 三天前肖思娉到月山晃了一圈,偶然发现坐在娄岸杰办公室里的人是姚熙桀,只可惜办公室的帘幕很快就落下了,她没能拍下来给井梨看。 今天井梨赤裸裸挑衅,娄岸杰居然无动于衷放任她出去,甚至没让章田明跟,这太反常。娄岸杰又让自己别下楼,肖思娉原本猜想他是不想让井梨和姚熙桀碰面。 可惜来的不是姚熙桀。 其实仔细想想也知道娄岸杰和姚熙桀“握手言和”的概率几乎为负数,那天她会在公司看到姚熙桀,说不定是娄岸杰又想出什么新法子警告姚熙桀——他离井梨还不够远。 当初,娄岸杰和肖璇以全面承担姚熙桀治疗费用作为条件要井梨与姚熙桀断绝联系,井梨答应了。 等人醒,娄岸杰又在病床前把少年父亲的命交到他自己手里,让姚熙桀选择是继续留在南华,还是离开。 从那个时候开始,姚熙桀就不可能再跟在娄岸杰身后心甘情愿做一个唯他命是从的小弟了。可他手无寸铁,井梨遍体鳞伤替他和他家人争取到一条命,面对一个年长自己七岁的男人,姚熙桀见识过娄岸杰如何冷血、狠辣,唯有妥协。 就这样,姚熙杰和他那个给井崎三卖了一辈子命的父亲狼狈逃离了这座城市。 也不过两年而已,现实不是电影,姚熙桀当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强大到可以与娄岸杰抗衡,眼下,他连和仇人殊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在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肖思娉眼里,姚熙桀根本不值得井梨为了他与母亲、继父对抗,他其实只爱惜自己和父亲的命,可井梨可以为他付出和已经失去的又何止一条命? 晚上娄岸杰在会所喝了点酒,回到紫苑庄,一推开门暖室内立马有一阵更刺鼻浓郁的酒气逼近,他敏锐捕捉到来源,再往里走几步,转过头首先看到的是散落在地上的帆布鞋——一只在冰箱前,一只快要掉到楼梯口。 空旷的房子只有楼梯间的壁灯亮着,四处黑漆漆,一双白晃晃的脚忽然从一排椅子尽头掉出来。 娄岸杰在原地站了很久,等视野适应晦暗,慢慢走过去弯腰捡起冰箱底下那只鞋,又走过去,整个人很平和地收拾残局。 提到玄关放好,手里换了双棉拖,正好撞上起夜的吴月梅,她注意到餐厅那里躺了个人,吓得险些叫出声,转眼看到娄岸杰便定心许多。 年轻的男主人用锐利目光示意她噤声,提高手里那双棉拖,吴月梅就懂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条毛毯,娄岸杰接过来,把大衣换过去。 三张拼接起来的凳子,井梨蜷缩在上面岌岌可危,娄岸杰似乎打算就让人在这里睡一晚,吴月梅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离开。 想起的是很久以前,开学前一晚井梨通宵补作业在客厅睡着了,早上五点多娄岸杰到家里接肖璇前往机场,看到人坐在地毯上枕着试卷睡得正酣,给扛到沙发上,盖好被子,直接跟学校请了假。 把毯子铺上去,睡熟中安静柔和许多的一张脸无可避免撞进视野,井梨的肌肤干净到无瑕,眼角、脸颊睡出点粉,天生过于丰盈的眉毛似乎淡了些,五官的弧度像婴儿。 娄岸杰不动声色凝视许久,眼神无知无觉冷到底,慢慢直起腰往料理台靠去,两道英挺眉间挤出纹路,鼻端怎么都散不去的烟酒气味莫名在心底放了把火。 那个李望周不是305的模范生吗?也会带着女朋友泡吧? 两手撑在身侧,娄岸杰指尖不停摩挲烟盒和打火机,目光定在那张纯良无害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硬生生把那股火气连同瘾压下去,幽暗中冷淡的表情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 305突然冒出很多关于李让清的流言。 本来她经常出现在实属巧合只有那帮同样喜欢玩的人知情,但现在全校都了解到李让清私下泡吧、烟酒都来,而且玩得花,和李望周分手后不到一个月就有了新恋情。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无缝衔接的是女方,错怪李望周了,至少李望周没有那些不良嗜好,经得起扒。 李让清女神形象崩塌。 井梨和李望周第一次发生激烈争执也差不多是为了这件事。 一天中午两人在正嘢冰室吃饭,井梨突然调侃李望周:“你两任女朋友都被305黑惨了,大家都觉得你是纯良少男。” 坐在她对面的李望周认为这一点都不好笑,觉得她明明在嘲讽但还能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嗓音和表情一样冷淡:“你想让我怎么做?告诉大家是漾清提的分手,不是我甩她?这不就坐实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她是无缝衔接,相当于出轨,到时候你又会怎么阴阳怪气我?” 井梨叉了颗鱼蛋放进嘴里,皱了下眉,他语气很冲,她那点逗弄的心思也瞬间消失,笑了一声:“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不过是向你说明现在的情况,你既得利者有什么好生气的。” “既得利者?”李望周也气笑,叉子拿起来却好像不会用了,“好像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难道是我和漾清造成的吗?”井梨冷不丁一记反问让李望周怔住了,她扔掉叉子,“咣当”一声将两人从餐桌中间隔绝。 她这样说,更让李望周确定她是因为李让清故意挑事,她自己谣言满天飞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愤。 这段时间,井梨有空就和李让清吃饭,有时候他忙学生会的事情担心她生气,结果事后发现别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段恋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谈,这让李望周有点重新品尝到当初他和李让清分分合合那段时间的味道,心悸到有些无力。 可他又安慰自己,井梨的情况和李让清不同,她和李让清是儿时故友,女孩子久别重逢黏在一起情有可原,也许可以把错过的五年找回来,井梨开心,他也放心。 也知道其实李让清很孤独,虽然她参加很多课余活动,喜欢去酒吧玩,可她的世界总是冷清,有时候看到她和井梨在一起的状态,惬意、热烈,于李望周是陌生的,会恍惚他曾经认识、喜欢过的是真正的漾清吗? 两人之前是素未谋面的朋友,这种情况总比两人是情敌要好。可井梨和李让清现在像连体婴儿一样腻在一起,李望周又会觉得她们没有一个人顾及他的感受,没有人给他一点疏导和安慰。 尤其是井梨,好像她只在意李让清这个朋友,所以所有错都是他这个男朋友的。 “你是非要和我吵架才舒服是吗?” 今天这顿饭还是因为李让清要参加化学竞赛,一走一礼拜才吃上的,知道她喜欢喝港式奶茶、吃咖喱,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李望周放弃午觉时间陪她在饭点之后来这里。 “我没这么闲。”井梨冷冷淡淡的,一心嚼东西,眼睛根本没在对面目光执着的男孩身上,却对他说:“但凡你能让漾清和我当中的一个不用被那些人恶意诽谤,我敬你是个男人。” 这话太烈了。 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一桌,在静了半分钟后,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噪音,井梨眼前一暗又恢复光亮,视线始终落在车仔面上,没看那个勃然离去的身影是如何的。 她又把人惹毛了,还是在公众场所。不过她每次和男朋友吵架都不愿去想这段关系的走向。 也没过多久,门口的风铃荡出一串悦耳音符,井梨下意识抬眼,以为是去而复返的人。 晋今源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她,表情明显有些微妙,但不过一瞬就若无其事踩过最后一级台阶,径直从中堂穿过去,带过一阵清新温和的气味。 气味是有记忆的。 井梨放空似盯着前方,嘴巴慢慢地动,很悠哉。 店门对面是一道爬满蝴蝶花的墙,偶尔有一两只鸟停在上面,叽叽喳喳,湛蓝天空露出一角,很难得是真正的晴天。 坐在那里的人完全没有被忽视的恼恨,若无其事埋头继续嗦面,吃嗨了,又灌一大口凉到心里的奶茶,整个背影都在晃动。 等老板从后厨走出来,晋今源不着痕迹敛眸,从墙上那面镜子收回目光,直接下单,“老样子,今天加份红豆冰。” “我也要一份红豆冰。” 井梨突然转过来,耳朵一动,像触动了什么雷达。年轻的女老板忍俊不禁,调侃她:“刚男朋友不是不让你吃太多冰的吗?” “刚才是我自己不想吃,现在我又想吃了。” 晋今源肩头上的半张侧脸没什么情绪,等她说完又转了回去,先付钱,然后走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 店里的桌子整齐空荡,唯独斜对面那张上摆满食物,井梨的对面还有一杯几乎未动的红茶。 井梨衔着调羹久久没坐回去,悠哉地研究菜单,又点了份抹茶红豆的鸡蛋仔,特意嘱咐老板等她走的时候再做。 老板回到后厨,店里就只剩下穿着同款校服却没有任何交流的两个人。晋今源什么都不做,手机都没拿出来,坐在那里也没有无所事事的尴尬,长手长脚倒也舒展得开,头微微向后靠闭起眼睛小憩。 井梨一只手托腮一只手鸡蛋仔吃,满口焦糖气味,甜糯的质感让人上瘾,很长一段时间内,空气流通的室内甚至只能听到和缓春风的来来去去。 李望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晋今源缓缓睁开眼,好像算着时间一样,他的餐刚好端出来。点的咖喱猪排饭,老板路过井梨身边的时候听到她感慨一句:“姐,怎么他的看起来更好吃一点。” “都一样的呀。” 井梨懒懒一笑,“总是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比较好。” 老板认可这个说法,看到她几乎光盘,明显惊喜,“都吃完了?味道怎么样?” 不像晋今源这种常客,店里多出一对养眼小情侣,老板也莫名高兴,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 “好吃,但其实我最喜欢丝袜奶茶,如果喝奶茶就可以喝饱就好啦。” 老板随口问:“男朋友呢?” “我把他惹毛了。”井梨回答得蛮无所谓的。 小情侣吵架见怪不怪,老板安慰她:“等会儿肯定还会回来。” 人走后,晋今源听到一句“你经常来吗,老板对你很关照的样子”,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井梨忙着研究好看的奶茶包装,他完全可以当她在和空气讲话。 “是你想喝的那种吗?” 井梨把包装扣出声响,没回应,晋今源好像也不当回事,就对着一盘饭专注进食,没配喝的,过于单调,可他就是吃得很有食欲的样子。 “漾清因为我和那几个女的闹掰了。” 晋今源没什么反应,其实是在考虑她话说完没有。可井梨没继续说下去了,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他在心底明晰,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让清的风评变了,国际班那个人开始对李望周产生同情心,喷香水准备出去约会的时候发出“怪不得周哥和她分手”的感慨,意味深长。 “看来李让清对你真不一般,有这样的朋友,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一口奶茶忽然就吸到底了,爆破声很突兀,井梨第一次正眼看向斜对面的形单影只,难得有些难堪爬上脸颊。 “所以我和李望周吵架了。” 晋今源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余光瞥到脚底的垃圾桶,觉得自己就是。 “因为李让清?如果我是李望周,的确也会感到不舒服,你们是朋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是个很大的困扰。” 井梨半天没说话,最后讥笑道:“果然还是同类了解同类。” 红豆冰端上来了,老板边走向晋今源边对井梨抱歉解释:“红豆刚好用完了,小美女你的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噢。” 井梨思绪迟钝两秒,似乎忘记自己点过红豆冰这回事,只记得李望周不让她吃太多冰的,说喝丝袜奶茶就够了,态度坚决。等回神,才后知后觉也许在点餐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对李望周发难。 “先给那边。” 晋今源下巴轻轻一扬,慷慨的口吻。 老板一时愣住,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再次向晋今源确认后,把那碗唯一的红豆冰放到了井梨手边。 老板横在过道那里,转身之际两道目光间断碰撞,井梨连“谢”都没说,晋今源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平静的眼睛里捎带一丝自得,仿佛在说“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井梨忽然捂嘴笑出声,慢悠悠挖了一勺细腻的冰沙放进嘴里,让它们自己融化。 其实有些意想不到,晋今源居然嗜甜。